【美国奥—克政府的思想根源(之一)】谁是阿林斯基?
作者: 吴强(清华大学政治系讲师)
2012-11-09 08:35:22 来源:南方周末
索尔·阿林斯基在芝加哥伍德朗街区,1966。(南方周末资料图)
标签阿林斯基主义思想根源奥巴马
谁是阿林斯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巴马和克林顿都是阿林斯基的弟子。
奥巴马曾经在1980年代接受过阿林斯基风格的基金会训练,在阿林斯基的老根据地芝加哥南部社区担任过三年主任;
希拉里·克林顿则在1968年采访了阿林斯基,并以阿林斯基为题写了她的大学毕业论文。
阿林斯基虽然早已逝世,但他的幽灵仍在北美上空游荡。
仅仅几年前,新保守主义(Neocon)还统治着北美外交界,甚至连亚洲的大学校园里都在流行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的传说,只因施特劳斯的学生在小布什的共和党政府就职,或者在智库里发挥间接影响。然而,自奥巴马入主白宫以来,另一个幽灵却在北美上空游荡,那就是索尔·阿林斯基(Saul Alinsky)的左翼激进主义。
虽然阿林斯基不如新保守主义者那样富有哲学深度,但是作为20世纪的社运战术大师,他的思想却被克林顿国务卿和奥巴马总统直接运用在选战和外交政策与行动之中。阿林斯基之子曾盛赞2008年的美国民主党大会,以为深得其父真传,奥巴马的当选也被视为阿林斯基主义的胜利。
在奥巴马-克林顿组合行将结束之际,更有必要从两人的政治生涯入手,回顾阿林斯基激进主义对这届美国政府的影响。
阿林斯基这个人
索尔·阿林斯基(1909-1972),俄罗斯犹太裔,12岁之前一直被作为未来的拉比培养,他的族群和宗教背景跟1940年代那些反法西斯的激进犹太人或者1960年代的伯克利激进学生一样,具有20世纪美国激进主义者的典型特征。
阿林斯基的一生,可分为四个阶段:1)1930年代从事犯罪学研究;2)1930年代末开始社区组织建设,创建产业地区基金会;3)参与工运,并与约翰·刘易斯的工业组织委员会保持合作;4)1960年代末创建研究所,推动社区领袖培训。经过这四个阶段,阿林斯基主义逐渐成熟,而他本人始终以一个激进主义者的面目出现,到20世纪60年代,被参加民权运动和学生运动的学生当做神一般的“战术大师”来敬仰。
更重要的是,阿林斯基的两位继承人奥巴马和克林顿分别呈现了他思想的不同方面:奥巴马的社区组织的激进性和克林顿的实用主义。以行动为中心,阿林斯基主义可以被概括为激进性、现实主义和战术技巧的三位一体。
阿林斯基在俄罗斯人、波兰人、德国人、意大利人混居的芝加哥贫民区长大,常在街头与波兰小孩发生冲突,并且学会了他后来的第一课,“权力不是已经建立起来的什么东西,而是你的对手认为你所拥有的东西”。1926年,他进入芝加哥大学读考古学,但对社会学更感兴趣。1930年代的最初几年,他跟随社会学家克里福德·肖(Clifford Shaw)关注有组织犯罪问题,以犯罪学家闻名,并先后就职于州政府的犯罪研究部门和监狱。
这一时期的阿林斯基,与芝加哥著名的卡彭黑帮二号人物法兰克·尼提(Frank Nitti)建立了密切关系,他称尼提为教授,熟悉卡彭黑帮的内部运作,晚年曾称卡彭黑帮为事实上的公益提供者,能够满足人们的需要。那是一个大衰退的时代,从中我们或许可以了解阿林斯基后来社区建设思想的发端。
阿林斯基的社区组织试验
阿林斯基大学毕业时,美国正处于大衰退时期,仍在校园晃荡的阿林斯基向远在洛杉矶的父亲求援而不得,被迫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想出了一个到咖啡馆蹭吃蹭喝的主意:在校园张贴小广告,召集饥饿的同学交换芝加哥能够免费吃喝的咖啡馆信息。这个活动持续了大约半年,是阿林斯基最早进行社区活动的尝试,也是他走向激进主义的起点。
1930年夏天,阿林斯基第一次参与工业组织委员会(Committee for Industrial Organization,CIO)的活动,CIO是由美国工运领袖约翰·刘易斯(John Lewis)创立的带有军事色彩的激进工会。阿林斯基深深地被刘易斯的组织方式震动,影响了他后来的人生选择。
随后的1930年代,阿林斯基的一系列开创性活动,奠定了他作为社区组织者、社运战术大师和激进主义者的地位。在从事犯罪研究的最初几年里,阿林斯基几乎是单枪匹马地与法西斯主义者斗争,他与美国共产党交往密切,积极为西班牙内战的国际纵队筹款。他和克里福德·肖都相信,社会环境才是青少年违法犯罪的原因,只有从改变环境入手,才能根本解决问题。
1936年,阿林斯基回到芝加哥。芝加哥南区是贫民窟,混合着相互冲突的族群,如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波兰人和立陶宛人,阿林斯基发现很多人都渴望变化。1939年,他建立起社区邻里组织“后院”(Back of the Yards),将这些相互冲突的族群组织到一起,共同参与社区活动。
1941年,阿林斯基创办“产业地区基金会”(Industrial Areas Foundation, IAF),作为支持“后院”组织的机构,这是美国最早的社区运动机构,并推动了类似的社区组织的建立,如“卡麦利基金会”(Gamaliel Foundation)、“太平洋社区组织研究所”(Pacific Institute for Community Organization, PICO)和“直接行动研究与训练中心”(Direct Action Research and Training Center, DART)等。
这四家致力于地方社区建设的全国性网络组织,控制着超过130家活跃的地方社团,雇员超过4000人,社团会员在100万-300万之间。这些由阿林斯基创办和阿林斯基风格的组织甚至被称作“阿林斯基团体”,至少掌握着城市人口的30%(能动员的人数)。
奠定激进主义理论家地位
在领导产业地区基金会(IAF)工作的同时,1946年,阿林斯基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激进主义的起床号》(Reveille for Radicals),连同他后来出版的约翰·刘易斯的传记(1948)以及生前最后一本书《激进主义者守则》(Rules for Radicals)(1971),奠定了他的激进主义理论家和战术大师的地位,阿林斯基主义也因此在1960年代的美国学生运动、民权运动和工会运动中发挥了重大影响。
与同时代的马丁·路德·金相比,金无疑更温和、更代表政治世家,被阿林斯基批评缺乏基本的地方社区基础,也缺乏像阿林斯基及其弟子在教会内部、工人群体,特别是民主党内部所具有的密切关联。阿林斯基曾通过他的学生凯萨·查维斯(Cesar Chavez,1960年代“联合农场工人工会”的领导者)取得罗伯特·肯尼迪(编者注:第35任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弟弟,曾任美国司法部长)在抗议柯达公司行动中的支持,这是同时代单纯的学生运动或民权运动无法企及的。马丁·路德·金遇刺后,阿林斯基重新塑造了后金时代在杰西·杰克逊和艾尔·夏普顿(Al Sharpton)领导下的美国民权运动。
更重要的是,1968年革命之后,激进的阿林斯基主义并未过时,相反,在21世纪,仍然通过两位传人对美国政治乃至世界政治发挥着影响,他们就是1968年采访过阿林斯基,并以阿林斯基为题撰写了毕业论文的希拉里·罗德汉姆,今天的希拉里·克林顿国务卿,以及曾经在1980年代接受过卡麦利基金会训练、担任过芝加哥南部社区三年主任、今天的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
【美国奥—克政府的思想根源之二】作为“阿林斯基弟子”的奥巴马
作者: 吴强(清华大学政治系讲师)
2012-11-16 11:21:20 来源:南方周末
奥巴马在芝加哥大学授课,使用阿林斯基的修辞和概念阐释权力。 (南方周末资料图)
标签阿林斯基主义思想根源奥巴马
阿林斯基与奥巴马
从2008年初起,关于奥巴马是阿林斯基弟子的耳语就层出不穷,充斥美国媒体和政界,至今仍然不绝如缕。如果明白长期以来阿林斯基被美国社会贴上的妖魔化标签,如革命家、共产主义者等等,就不难理解这类政治耳语的杀伤力了。
2008年选战过后的盖洛普民调表明,奥巴马可能是有史以来选民支持率最两极分化的一位胜选总统,有88%的民主党人、23%的共和党人投票支持他;而且,这一选民态度的高度分化还延续到2012年的选战。如此趋势表明,在过去的四年里,相关的政治耳语如实反映了奥巴马政策背后一以贯之的激进主义,阿林斯基主义可能早已深深嵌入在奥巴马的思想轨迹中。
这里我们着重两个方面:一是奥巴马与阿林斯基的事业关联,二是奥巴马对阿林斯基主义的认同。这种关联分析方法,基于假定奥巴马作为一位政治企业家(political entrepreneur)所必需的资源积累:政治关系网络和思想。
奥巴马与社区动员
一方面,最具象征意味、反复被关注的一个事实是:奥巴马的政治生涯,开始于阿林斯基1930年代的老根据地——芝加哥南部贫民区,它联结着奥巴马和阿林斯基。阿林斯基最早在这一地区开始“后院”行动,建立地方社区,奥巴马则在1985到1988年间(从24岁到27岁),担任这一地区的发展社区计划主任[Developing Communities Project (DCP) of the Calumet Community Religious Conference (CCRC) in Chicago]。
这当然不是实习般的偶遇。招募奥巴马的是芝加哥卡路美社区宗教联合会(CCRC)负责人、社运领域资深专家、阿林斯基的弟子科尔曼(Gerald Kellma)。毫无经验的奥巴马在此三年间,由科尔曼和另一位1960年代的新左分子麦克奈特(John L. McKnight)共同指导、培训,相互关系如同学生与导师。
科尔曼1970年进入产业地区基金会(IAF),跟随阿林斯基学习社区管理。在IAF,科尔曼学习如何分析战术和战略以取得社会、政治与经济力量,包括实地参与在芝加哥西区与地产银行业的实际斗争。在返回大学取得新闻学硕士之后,1982年,科尔曼回到芝加哥,为联合邻里组织(United Neighborhood Organization, UNO)做培训工作,这是一个由教会创办、旨在发展社区政治力量和左翼价值观的组织,也参与当地另一家教会背景的CCRC的DCP计划,特别是黑人社区的发展。科尔曼在2008年担任奥巴马的竞选顾问,继续提供策略咨询,对奥巴马有着直接的影响。
麦克奈特则是1960年代的著名活动分子,芝加哥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老阿林斯基主义战士,1969年进入西北大学负责罗伯特·肯尼迪支持的一个政府评估项目,1980年代为卡麦利基金会提供培训,现在仍然担任西北大学的社区发展研究所主任、卡麦利基金会执委和全国人民行动(National People's Action, NPA)委员,后者同样属于阿林斯基主义的组织,专注街头战术培训。
芝加哥南区历时三年的社区工作,一直是奥巴马引以为傲的经历,但是如何才能根本改变社区力量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他。1988年,奥巴马离开芝加哥南区,经麦克奈特推荐,进入哈佛法学院“研习有关权力的所有复杂性和细节”。之后,奥巴马回到芝加哥大学教授法律,开设关于选举法、法律与种族的课程,那张广为人知的授课照片,正好表现了奥巴马如何使用阿林斯基的修辞和概念来阐释权力。在此期间,奥巴马几乎没有发表什么著作,他的兴趣和组织天才体现在领导选举组织,推动那些最贫困、通常远离选举的民众积极参与选举方面。
一回到芝加哥,1991年,奥巴马开始参与和领导“投票项目”(Project Vote),一个由全国性社区组织“现在就改革社区组织协会” (Association of Community Organizations for Reform Now, ACORN)所支持的促进低收入者参与投票的项目。
ACORN成立于1970年,当时阿林斯基还没有去世,它是一个非党派的非政府组织,前身是1960年代的激进新左派组织“全国福利权利组织”(National Welfare Rights Organization, NWRO),现在是美国最大的社区组织,在全美三十多个城市设有办公室,拥有超过40万成员和700个邻里社区会员,成员都是典型的“听从阿林斯基教导、在1968年革命之后剪去长发、不暴露激进主义、从体制内部准备革命”的中产阶级。这个组织得到索罗斯这样的富翁的财政支持。组织的灵魂人物、两位新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家理查德·克洛沃德(Richard Cloward)和弗朗西斯·福克斯·派文(Frances Fox Piven)在1960年代民权运动时代就奉行“Cloward-Piven战略”,这是一种逼迫型危机策略,要求“有进攻性的组织者运用示威创造出军事主义气氛”,比如他们鼓动最低收入者采取“特洛伊木马行动”,暴露政府福利政策的虚伪。
1992年起,奥巴马担任“投票项目”伊利诺伊斯州执行主任,为ACORN成员提供培训,1993年起担任ACORN辩护律师,1995年起正式担任ACORN法律顾问,推动了一系列旨在帮助最低收入者进行选民登记,帮助穷人获得住房贷款的行动,最终促成了克林顿总统于1993年签署“联邦选民登记法”(也称摩托-选民法,要求各州政府机构在进行驾照、福利、医疗和残障救济登记的同时进行选民登记)。
奥巴马与ACORN的长期关系,最终使得大量ACORN成员成为奥巴马竞选的志愿主力团队,帮助他赢得了2005年参议员选举和2008年总统选举。至于2008年ACORN被共和党对手攻击,爆出所谓登记丑闻后,奥巴马尝试切割与ACORN的关系,就是后话了。
奥巴马与阿林斯基的思想纽带
在师承关系的另一面,更重要的,是奥巴马与阿林斯基的思想纽带。事实上,奥巴马的经历和思想,分别对应着阿林斯基主义的两个部分:有关社区运动的和有关激进主义的。奥巴马的激进主义因此也可称作社区激进主义,深深影响了今天奥巴马政府的内外政策。
例如,奥巴马在1988年,也就是从事社区组织运动的最后一年所撰写的文章“为什么组织?内城的问题和承诺”中,提出城市社区运动策略的三项原则:(1)问题不是缺少有效的解决方案,而在于缺少实现这些解决方案的力量;(2)建立社区长期力量的惟一方式,是围绕一个共同愿景将人和钱组织起来;(3)一个可行的组织,只有在具备广泛基础的原生领导将不同利益统合在他们的地方机构中才有可能,而不是依靠一两个卡里斯马型的领袖。而一旦建成这样的社区组织,“就有力量让政客、政府机构和公司为满足社区需要负担起更多的责任”。
奥巴马对社区组织策略的这一概括,几乎就是对阿林斯基《激进主义者守则》一书的翻版,尽管此时他还并不十分清楚社区组织应当如何进行,但在对权力的理解,和最大限度地鼓励地方民众自身参与方面,他与阿林斯基并无区别。阿林斯基强调的正是:“对社区民众来说,只有经过他们自己努力而取得的胜利,才更有意义。”《激进主义者守则》的第一条就是:“权力不是你所有的,而是你的对手认为你所拥有的。”比如,社区的民众参与,作为一种根本的社会权力,不是为了取代政客、政府或者公司的权力的管理,而是让这些管理者更好地满足民众的公共品需求,这便是社区权力的本质。从两人对权力和参与民主、地方社区关系看法的高度一致性,称奥巴马是阿林斯基的“侍奉者”(acolyte),可谓恰如其分。
变革:奥巴马的社区激进主义
更关键的,是两人对激进主义的相似态度。在对权力的社区基础和变革的理解,甚至在激进的同时保持的高度现实主义和实用主义方面,两人都高度相似。也恰恰是这种相似性,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有些方面奥巴马比阿林斯基走得更远。
阿林斯基认为,变化就意味着运动,包括他所划分的HAVENOT阶级向HAVE阶级的挑战,而运动则意味着摩擦;他对社区组织中的民众参与极端重视,认为这本身就是目的,就是权力。
奥巴马对社区运动、变化和希望的观点,其激进程度与阿林斯基难分伯仲。2007年,奥巴马在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说:“我深信这个国家和她的制度,但是我经常觉得他们已经破裂了。”此前,1996年,奥巴马在接受芝加哥大学校报采访时也说过:“现在的两党制,通常意味着民主党忽略了贫困者的需要,放弃了政府可能在贫困、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和环境保护等议题的角色。”对这些社会议题的关注,可以解释他在1990年代参与和领导“投票项目”的动机,他的妻子米歇尔在奥巴马当选参议员后对记者说:“奥巴马首先不是一个政客,而是一位探寻变革的政治可行性的社区活动家。”
2008年的总统大选中,奥巴马正式提出“CHANGE”(变革)的竞选口号,将“变革”和“希望”这些阿林斯基主义的意识形态权力技巧,引入美国政治版图,构成整个选战的基调,以至于2008年的民主党大会被阿林斯基的儿子称赞为“一次成功运用阿林斯基策略”的大会,将“民主党变成了革命的平台”。
奥巴马的选战手法和动员方式也自然极具社会运动色彩,仿佛ACORN组织“Cloward-Piven战略”的延伸,而非传统的选举动员手段:除了大量运用新媒体和动员小额募款外,他以社区组织和阿林斯基主义的志愿者为核心开展选举动员。比如,在原有的阿林斯基风格组织之外,奥巴马任命曾经在CCRC与科尔曼和自己共事过的麦克·库格里克(Mike Kruglik),创建和推动“校园奥巴马”(Camp Obama)计划,凝聚校园里的奥巴马支持者,堪称成功社区组织的翻版,连竞争对手都叹服其成功。库格里克则直接将奥巴马描述为“阿林斯基煽动大师”。
总统大选胜利的意义,被奥巴马形容为“美国即将迎来全盘基础性的转型”,这是奥巴马2008年选举结果揭晓前夜对媒体的表示。执政两年后,2010年《滚石》杂志再访奥巴马,评价他是“林登·约翰逊以来推动美国进步法案最多的总统”。跟阿林斯基一样,一切最终都被归结为权力,无论是社区组织还是参加选举,都是为了特定目标而采取的特定的手段,只要行之有效。
美国奥—克政府的思想根源(之三)】
“阿林斯基的女儿”:希拉里·克林顿
作者: 吴强(清华大学政治系讲师)
2012-11-23 11:09:27 来源:南方周末
大学时代的希拉里·克林顿(时名希拉里·罗德汉姆)。 (南方周末资料图)
标签阿林斯基希拉里美国国务卿
比起没有见过阿林斯基的奥马巴,希拉里与阿林斯基的交往更早、更直接,也更隐秘。作为一位聪明的实用主义者,她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接近阿林斯基的本来面目。
被封存的论文
奥巴马政府的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曾经在1968年对阿林斯基做过访谈,撰写过以阿林斯基为主题的大学毕业论文,被称为“阿林斯基的女儿”。比起没有见过阿林斯基的奥巴马,希拉里与阿林斯基的交往更早、更直接,也更隐秘,因为她在其政治生涯中所显示的高度实用主义,在相当程度上遮蔽了她与阿林斯基的思想联系。
在1968年那个火热的革命之夏,希拉里·罗德汉姆与阿林斯基见面。在随后撰写的毕业论文中,她以阿林斯基为题,将阿林斯基描绘为具有“特殊魅力”(exceptional charm)的人物。论文几乎每一页都有阿林斯基的名字出现。这篇论文在1993年由克林顿总统下令封存,直到2001年才解禁。现在读到的她的论文复印件,连同2003年出版的自传《亲历历史》,是为数不多的有关希拉里与阿林斯基思想关联的分析文本。
最近几年,阿林斯基主义的思想和修辞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希拉里的讲话里,从中可以解读出美国奥巴马-克林顿政府政策的思想根源。然而,与奥巴马跟阿林斯基发生在社区运动的重合不同,希拉里与阿林斯基之间的这种思想联系,是两人所共同的实用主义,而非激进主义,就像《激进主义者守则》这本书的副题所暗示的:“给现实主义的激进者的一个实用主义入门。”
希拉里的论文导师Alan Schechter教授,将希拉里的论文评为“A”等,后来两人成为朋友,希拉里·克林顿竞选参议员时,Schechter出任顾问,2007年,Schechter对媒体提起他曾经的学生:“她根本不是一个激进者,我想她很主流,她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是一个非常有思想、小心的实用主义者。”1969年毕业后,希拉里拒绝了阿林斯基为她提供的在产业地区基金会(IAF)的职位,选择了法学院,沿着中产阶级的道路进入社会主流。Schechter 2007年的这番表白,显然是有意识地在公众面前拉开希拉里与阿林斯基的距离。事实上,在身为第一夫人期间,希拉里两次出席IAF有关的活动,也允许IAF使用她的名字募款。
在1969年这篇长达92页的论文里,希拉里·罗德汉姆援引阿林斯基1967年的一篇演讲:“大部分人都曾经或者正在害怕为自由付出代价,所以自由就是避免这种责任的自由。自由的人就是一个要摆脱陆栖的和历时性的存在即所谓安全和现状,而开始冒险进入一种生活,充满着感情、梦想、风险、危险、创造性工作,以及随变化而变革的能力。”1969年,希拉里在韦斯理学院的毕业典礼上的发言表达得更直接,“恐惧总是伴随着我们,只是我们没有时间(恐惧)”,因为我们要行动。
希拉里·罗德汉姆在论文中所关注的,阿林斯基为他的社区斗争所强调的,是穷人们“不是缺乏金钱,而是缺乏权力”。她承认,“如果阿林斯基拥护的理想得以实现,不啻为一场社会革命。”
实用主义者希拉里
希拉里在2003年出版的自传中说,虽然她认同阿林斯基的部分理念,但是根本不赞同阿林斯基。但即便在这样的措辞中,希拉里·克林顿还是承认,她与阿林斯基的这种不同,区别只在于她相信变革可能从系统内部发生,而不是阿林斯基坚持的可以从外部改变,这是她后来选择法学院的原因之一。这种“内部变革”的信念,可以说是理解希拉里·克林顿政治生涯的关键。作为一位极其聪明的实用主义者,她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接近阿林斯基的本来面目——高度现实主义的激进主义者。
1993年克林顿当选总统后不久,希拉里·克林顿在接受《华盛顿邮报》的采访时,袒露心曲:“基本上我觉得(阿林斯基)是对的……我已经为之奋斗了25年。”十年后出版的《亲历历史》中,“革命”一词总共出现了21次,而且都是肯定含义,激进的(radical)出现11次,共同体(community)33次,社会(society)33次。如果把革命与激进两词的使用频率相加,与共同体和社会的频率几乎没有差别。
显然,在希拉里·克林顿的政治生涯回忆中,革命或者激进,与共同体和社会具有同等重要性,阿林斯基的激进主义被克林顿以社会革命的修辞继承了下来,这或许就是她的实用主义,在担任国务卿后,这些词仍然是最常见的。
希拉里在韦斯理学院的毕业论文。她把阿林斯基描写为具有特殊魅力的人物。该论文在1993年由克林顿总统下令封存,直到2001年才解禁。 (南方周末资料图)
以自我利益为核心
在阿林斯基的社区组织运动中,一开始就从现实主义的人性出发,以自我利益(self-interest)的诉求,来争取基层神父的支持,获得普通人的支持,这是阿林斯基的激进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或者当时的社会主义的最大区别。1969年1月,阿林斯基接受希拉里·罗德汉姆邀请到韦斯理学院与学生见面,他还反复告诫这些激进学生“不要拒绝中产阶级的价值”。自我利益,贯穿阿林斯基主义的始终,也作为社区建设策略和产业地区基金会(IAF)培训的中心概念被推广,直至今天。奥巴马在芝加哥参与ACORN的培训,也是以自我利益为中心概念。这是阿林斯基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核心,借此进行社团动员、联结起教会和社区组织,获得天主教会最大限度的政治认同和联盟。
今天,阿林斯基风格的全国性社区组织大范围地影响了美国的城市居民,其中,约42%的组织者和33%的聚会是天主教的,包括耶稣会的John Baumann 所领导的“太平洋社区组织研究所”(Pacific Institute of Community Organizing)、卡麦利基金会的Greg Galluzzo(天主教徒、前耶稣会信徒)和IAF的钱伯斯(年轻时是天主教神学院学生),更不用说像天主教人类发展战斗(Catholic Campaign for Human Development, CCHD)这样直接参与和资助社区建设的全国性天主教组织。
奥巴马1980年代曾经服务于卡麦利基金会和CCHD所支持的“投票项目”计划,到2001年,他提出建立基于信仰(faith-based)的组织,通过推动社区的信仰组织建设,重建国家-教会的关系,赢得宗教界的赞扬,并帮助他赢得了2005年参议员选举。
阿林斯基的“政治柔道”
阿林斯基主义的第三个层次,关于抗争策略或社会运动战术,也被称作阿林斯基特有的“政治柔道”。阿林斯基的最后一本著作《激进主义者守则》,就是他毕生战术思想的总结,也是阿林斯基主义的精华。
“守则”围绕着两个中心问题:如何组织和运用权力,如何有效地进行抗争。前者,基于阿林斯基相信能够从外部进行社区组织的动员,强调组织者的重要性。一方面,他认为在现有的法律边界内,道德和规范的力量是社区组织的力量,也就是人民的力量;不过,这种力量既依靠社区,更依靠组织者敢于冒险的社会企业家精神。
而后者,有关对抗主义的具体技巧,通过选择固定目标、个人化的极端模式,进行摩擦式的运动,以保持冲突。阿林斯基自己说过,这是从工业组织委员会(CIO)的工运领袖刘易斯学习得来的。刘易斯总是避免直接攻击公司,而是攻击具体的资本家,这样既有助于保持冲突的合法性和持续性,又足够激进和有效。
具体来说,社区组织者除了要有好奇心、不逊(阿林斯基自己就是一位待人不逊的典型)、想象力、幽默感等特质之外,还应有对未来更好世界的一些模糊愿景、一个组织人格、一个政治的精神分裂者却又能够自我调适、一个自由开放的心灵和一个政治相对主义者、经常能够推陈出新。
这种社区组织者,正如前述他所说的“自由的人”,也是他的《激进主义者守则》中的“激进者”,他后来创办专门的研究所,就是为了培养这样的人——奥巴马就是这样一位从社区组织者成长为美国总统的超级社会企业家。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奥巴马从自身的经验中发现,也许必须依靠本土或者内生的组织者,而不是外部的组织者,才能真正做到永远跟社区人民在一起,然后使“变革从草根发生”。当然,尽管如此,阿林斯基风格的NGO仍然不可或缺,奥巴马上任后,通过一项法案向此类组织拨款达两亿美元,扶持社区组织发展,“现在就改革社区组织协会”(ACORN)位列前茅。
阿林斯基主义与“巧实力”
通常来说,直接将政治思想与实际政策联系起来,甚至以前者推断后者,显得过于冒险,但是如果沿着阿林斯基主义的三个层面激进主义-现实主义-战术依次推进,在阿林斯基本人最为精湛的战术思想层面上探讨其思想传人或代理人并实际延伸到今天奥巴马-克林顿政府政策背后可能的思想逻辑,完全可能而且必要。
奥巴马曾引述阿林斯基的教导,为了成功有效,可以“说谎,掩饰,挖苦和嘲笑你的对手……等等一切可做的……操纵道德……”同样,他在高度现实主义的同时,也“很有进攻性和对峙性,如果需要的话”。Kruglik对奥巴马的这一评价,拿来概括过去几年奥巴马政府的内政外交政策,可能再合适不过了。
比如说,当奥巴马面临连任选举之际,没有理由怀疑这位被美国媒体评论为“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聪明的总统”会输掉选举,就像他在2008年曾经创造性地大规模运用新媒体赢得选战一样。问题是,连任之后,如果说他在内政事务上难以充分施展“对抗主义”的冲突模式(有消息指出“占领华尔街”运动和民主党高层保持着密切联系,奥巴马总统也曾经亲口表示对该运动的支持);那么,他必将会把他的娴熟社区组织技巧运用在外交政策上,如“巧实力”战略所展现的。
自克林顿国务卿2009年6月在外交关系委员会听证会上提出“巧实力”(smart power)战略以来,巧实力背后的阿林斯基主义正在改变美国的传统外交模式和政策。
自奥巴马上任以来,从宣布自伊拉克和阿富汗撤军,到2009哥本哈根气候峰会上的灵活外交,再到2011年推动阿拉伯之春、确立重返亚洲战略,以及派遣海豹突击队跨境消灭本·拉登后屡屡采取特种部队解决外交麻烦的手法……相比小布什政府外交政策的备受批评、相比深受欧债危机困扰的欧洲在气候外交等问题的缩手缩脚,美国民主党人所践行的阿林斯基主义正在外交领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主动和灵活。
奥巴马政府的外交政策
推及奥巴马-克林顿政府的外交政策,从冲突-运动-组织者-社区的阿林斯基主义进路观察,不难推论出奥巴马政府必然包含着高度的“现实主义的激进主义”,所谓巧实力,便代表着战术中心的、即战术决定战略的对外关系新时代。与小布什政府相比,奥—克政府的激进性包含双重性:面向“新冷战”的冲突性战略框架构建和更多直接行动的战术创新层面。尽管“新冷战”原本是共和党人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几年前提出的,至今仍然受到广泛怀疑,然而,对奥巴马-克林顿这两位阿林斯基传人来说,新冷战可能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战略框架,意味着高度现实主义与激进主义对抗的战术性结合,在避免战略性对抗(热战)的前提下,采取阿林斯基主义的逼迫型危机策略,通过激化战术性冲突,并使用战术性手段来构建对抗主义的双边关系或地缘政治主轴。
另一方面,奥巴马-克林顿所熟悉的国内政治领域——社区组织,转化为对他国公民社会、互联网自由的战略高度的重视,以之作为战术性冲突和介入的主要领域。相比小布什政府2005年发动但是效果不彰的第一次“阿拉伯之春”(特点是从外部介入),奥巴马-克林顿政府先后撤出伊拉克、阿富汗的军事干预,在利比亚、埃及和叙利亚的内部反叛中所采取的介入行动,显示其更倚重这些国家的内部社区领袖,超越了传统的地缘政治考量。这是奥-克政府社区激进主义的基本体现。
(全文完。本文发表时删节了全部注释,引用时请注意。部分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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