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我已经讲过多次了，在地方上，往往讲蒋介石就得讲一天，讲国共合作也要讲一天。现在，要我在两小时内讲蒋介石和国共合作这两个话题，时间很紧张。

　　第一个问题，蒋介石在近代中国的历史地位和研究蒋介石与国共关系的重要性。

　　蒋介石在近代中国的历史时期，他是国民党总裁，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国民政府主席，后来又是中华民国总统，这几个头衔集中在他身上，说明，他在一段时间内集党、政、军三权于一身，是那个时候的中国的第一把手。对这样一个人的评价，中国人往往两极分歧，国民党称其为千古一人，也就是说500年出一个；但是共产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称其为“人民公敌”。

　　2002年，我曾经写过《蒋氏密档与蒋介石真相》，出版后，有人化名为一名红军、一名八路军等名义，向胡锦涛等同志发问我说：蒋介石是战犯、败类、民族罪人。如此，杨天石写这样的一本书，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吗？当时，网站上批判我长达2个月之久。

　　中国古人有句话：盖棺论定。蒋介石是1975年去世的，但是，至今，人们的分歧还是很大。今天研究蒋介石与共产党的关系，有两个意义：一、提高近代中国历史的科学水平，二是改善两岸关系。我们的近代史是在国共斗争条件下形成的，免不了有斗争语言，例如，一讲到国民党在抗战中的表面，就会想起“消极抗日，积极反共”这八个字，例如，毛泽东在抗战胜利前写的时局与方针，里边谈到抗战是谁的抗战，果实应该归谁？毛泽东说应该给栽树的人、给树浇水的人。自然，抗战的果实应该归解放区的人民所有。毛泽东讲，蒋介石在抗战时，逃到重庆，现在，他要下山摘果子是不行的。也就是说，蒋介石对抗战没有什么贡献。这样的叙述显然不科学。这种情况，应该改变。

　　2005年，胡锦涛同志在人民大会堂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会议上，讲到，抗战八年中，“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形成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略态势。以国民党军队为主体的正面战场，组织了一系列大仗，特别是全国抗战初期的淞沪、忻口、徐州、武汉等战役，给日军以沉重打击。”这句话是前所未有的。胡锦涛不仅肯定了国民党的作用，而且在语言顺序上，是把国民党放在前面讲的。这种语序的颠倒，是对历史的尊重。这种表述，在海外华人中产生了强烈的积极效果。

　　也是在2005年，我去台湾参加抗战胜利纪念会议，有一天马英九来看望我们，他发表演说，我就站在他旁边，他说：我给大家讲一个好消息，连北京的胡锦涛总书记也承认国民党的功绩。显然，胡锦涛在抗战胜利60周年会议上的这段话，对化解两岸关系非常有好处。

　　今天，研究蒋介石历史地位与国共合作问题，具有科学的作用，可以告诉我们的后代，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样儿；同时，有利于促进两岸和解，有促进祖国统一的巨大作用。

　　在这方面，也有反面的教训。也是在2005年，中央作了一个正确措施，邀请海外抗日有功军人及其家属，邀请曾经帮助中国搞战的世界友人及家属参加抗战纪念，我们曾经给郝柏村发出邀请，他当年曾经当过国防部长，他的儿子就是现在的台北市长郝龙斌。

　　我们给郝柏村发邀请，是对的，人家是有功人员嘛。郝柏村接到邀请，表示不参加。但是随后我们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我们对外宣传说：郝柏村先生因为身体不好，不能来大陆参加抗战纪念。结果，人家第二天就发表声明：不是因为身体原因，而是因为大陆的宣传太片面，所以不参加。

　　我们今天正确评价蒋介石，研究两岸关系，对促进发展有重要意义。

　　第二个问题，蒋介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一点，他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他的一生，还是热爱中华民族，在可能的条件下，还是维护国家主权。从跟列强的关系看，首先，他跟苏联的关系，在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里反苏，原因很多，其中，跟他1923年访苏的经历有关系，那一年，他被孙中山派到苏联去，作为军事代表团团长，他想要求苏联在蒙古的库仑开办一所军官学校，训练一支部队，向北京进攻，蒋介石告诉俄国人，从南边进攻成本大，而且，国外列强容易干涉。蒋介石提出，把培养军官的基地放在库仑，因为当时，它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但是，苏联领导人拒绝了，当时主管军事的托落茨基说：你们的军队不能踏进库仑。这给蒋介石很深的刺激，认为当时苏联人就把蒙古当作自己的领地。他在日记里写道：有一些人表面是中国的朋友，但经常干损害中国利益的事。蒋介石给孙中山写信，说跟苏联友好，出发点好，但是有政策差距。

　　他对苏联的态度，主要就是反对苏联的利已主义和民族扩张主义。

　　蒋介石对英国看法：太平洋会议本来讨论如何对日作战。但是，会议上邱吉尔突然提出，西藏是独立国家，你们中国军队怎么能开到西藏去？宋子文马上反驳说：邱吉尔先生记忆是不是有问题？这之前，你们一直认为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宋子文驳斥后，马上汇报蒋介石。蒋介石说：你要告诉邱吉尔，西藏是中国的事情，绝不允许外国干涉。他在日记里说：这是邱吉尔真相的大暴露。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1950年，达赖要到北京来跟共产党领导人谈判，英国等极力阻挠，蒋介石在日记里的话，跟共产党立场基本一致：西藏代表团，不顾阻挠，依然坚决到北平来谈判，这是英国反动分子阴谋的破产。我看后笑了：蒋介石不是跟共产党一个立场吗？

　　蒋介石对美国：罗斯福，曾经给中国抗战以巨大支持。但是，一旦发生主权冲突时，蒋介石的立场立刻表现出来。例如，中国军队承担在内地湖南与境外的缅甸两线作战时，罗斯福给蒋介石发电报，一是要求从内地调兵到缅甸，二是把中国战场的全部军权交给史迪威。蒋介石想不通，开始拖，后来，罗斯福说，不交，中国的抗战成果要统统丢掉。蒋介石想来想去，做了个准备，如果罗斯福继续这样，就跟美国绝交，独立作战，而且，蒋介石以攻为守，说，请美国人把美国将军调回去，我不要了。如果这样的话，对美国也没有面子。两个领袖之间发生了冲突。当时，中国是弱国，是受援国，按常理谁会妥协？但是，最后还是美国妥协了。罗斯福请蒋介石在美国三个人将军里选了魏德迈。他在日记里，对美国充满了仇恨，说美国是一个没有正义的国家。说谁想依靠美国来强大，那是傻瓜里的傻瓜，笨蛋里的笨蛋。所以，在对美国关系上，也是注意维护中国的尊严。

　　50年代，周恩来和毛泽东都托人写信到台湾，托人告诉陈诚，要求他搞好与蒋氏父子的关系。

　　第二点，蒋介石是一个改良主义者。早年有很激烈的社会革命思想，说要把资本家都杀光。蒋早年也曾受到日本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1923年到莫斯科，跟共产国际辩论：共产国际主张既要没收外国资本家的财产，也要没收本国的资本家的财产。当时，蒋介石说，中国革命要分两步走，一是民族民主革命，二是社会主义革命。这远远早于毛泽东的两步走想法。毛泽东的两步走想法，已经是40年代的事了。

　　蒋介石早年学习过马克思主义，读过马克思的著作。他在日记里说，马克思的著作难懂，但是，越读越有意思，终不肯释卷。也就是说，蒋曾经对马克思的著作佩服、感兴趣、愿意写读书笔记。

　　蒋对中国革命的想法，基本是孙中山的想法。孙中山说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革命只应该在发达国家。像俄国这样的国家，没有资格搞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中国只能搞民生主义，这就是列宁的新经济政策。

　　蒋介石接受了这个思想。他认为共产主义虽然好，但是当时只能搞新经济政策式的民生主义，而且看作是唯一的政策。孙的主张，与共产党的有几点区别：一是保护私有制和私人企业；二是夺取政权时需要暴力，但是在经济建设时，需要和平、调和与合作，不能搞斗争；三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在消灭私有制时不能够使用暴力。

　　所以，具体到当时的中国，有两个问题，一是土地问题，二是资本问题。讲到土地问题，最早主张“耕者有其田”，是孙中山先提出来的，国共没有分歧，问题是怎么让农民有土地。孙中山讲：要让农民有土地，要让地主也不吃亏。也就是说，国民党的土改是和平的、双赢的土改。这跟共产党20年代的土改有巨大区别。当时共产党是“打土豪分田地”，重点是一个打字啊！你不打，怎么去分呢？我们共产党的土改政策，一个是斗争土改，一个是单赢土改。

　　在资本问题上，孙中山主张要用发展生产力的办法、税收的办法，用经济的办法，去限制资本主义。四个字：节制资本。凡老百姓能办的中小企业，让百姓自己办；凡百姓办不了的大的企业，由国家办。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把孙中山的想法叫混合经济。我们后来实行的是“一大二公”的集体经济。蒋介石也从孙中山那里继承了下来，并且要从社会主义路线上去发展资本，他叫社会资本主义。蒋介石反对彻底没收，反对暴力。

　　蒋介石的第三个特点，是个个人中心主义者。他从小受的教育不好，交的朋友也不好。他一生有许多毛病。一是好色，我讲过，他是搞三陪的积极分子：陪酒、陪睡、陪打牌，第二个毛病暴躁，三是多疑，四是任性，他的最大的毛病，就是个人中心，自我迷信。他自认为：我是革命的，你反对我，就是反对革命。

　　在抗战时，大事小事他都要管，他对谁都不信任，他只信任他自己。军营里怎么消灭臭虫，他要管；女士的头发长到什么程度，他要管；中国的飞机迎战日本的飞机，他不相信地面的指挥员，非要自己指挥。他经常在千里之外，遥控指挥军队打仗。

　　蒋愿意改正自己的毛病。比如说，好色，他认为与领袖的地位不相称。在日记里，他常跟自己的这个毛病作斗争。比如，白天里在大街上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子，心有所动，晚上他在日记里写道：见艳心动，记大过一次。

　　蒋有一次从福建回上海，经过香港之前，在日记里说：在香港能不能经受住考验，就看今天了。后来，在日记里写道：自己没有经受住考验，不就是一条狗吗？

　　蒋好色的毛病改了。但是，个人中心主义一辈子没改。

　　第四个特点，他愿意读书，愿意改革，但是又受旧体制的限制。他在日记里写道：如果不懂辩证法，哪有不失败的道理？他一辈子喜欢辩证法，认为它绝不是共产党的专利，号召国民党大小官中员都要学辩证法。

　　蒋对共产党七大里的两段讲话非常喜欢：一是关于党员和群众的关系，二是关于上级和下级的关系。他说，共产党的党章写得那么好，如果我们不奋起直追，就会败亡。蒋介石办军官训练班，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处处赶不上共产党？为什么大批人才愿意去共产党那里？

　　他曾经主张改党名，给加上劳动两个字，叫劳动国民党。他主张改造党，同时主张政府也要改造，培训革命干部，每名干部要下乡三年，知识青年要跟工农结合，要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这5个字，是蒋介石30年代在庐山给军事教官讲课时提出的。

　　蒋想改造党、政府等，为什么做不成？因为受制于旧体制。比如说在土改上，他想办集体农庄，合作社，开土地银行，让农民可以向银行借贷，买地，通过和平办法，解决土地问题。

　　1948年时，他老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共产党部队每战必胜？他想起了学毛选，从中找答案。他找到了中国革命的战略问题。通过打土豪分田地，解放区的农民得到了土地，为了保卫土地，他们能不积极参军吗？后来，他下命令，要把共产党的办法学过来。他还在江苏的几个城搞试验区，承认农民的劳动果实。但是，这一下，引起了地主的不满。地主上南京请愿说：八年中受日本人之苦，后来受共产党之苦，现在为什么还要受政府之苦？后来，那里的土改就不了了之了。因为国民党的阶级基础不一样，它代表地主、资本家的利益。一个代表地主、资本家利益的党，它怎么可能自己改变自己？为什么国民党在大陆搞土改搞不下去？为什么到了台湾能搞下去？因为在大陆有七大姑八大姨，到了台湾，他是外地人，跟本地的地主、资本家没有什么关系。后来，在台湾土改是搞成了，但是，受蒋介石之害的地主、资本家成为最早的民进党的发起人。

　　最后一个问题：蒋介石与国共关系

　　蒋介石对两次国共合作都有贡献。孙中山原来用的词是容共。李大钊就是在保留中共身份的情况下，加入国民党的。第一次国共合作，是党内合作，这时的中共党员，是跨党党员。在国民党里，第一个喊出联共的，是蒋介石。他当时讲了两个很有名的话：没有共产党参加的国民党是假国民党；没有共产主义的三民主义，是假三民主义。凭着这两句话，成为国民党里的响当当的左派。

　　1926年，蒋介石跟鲍罗廷讲：我到过苏联，研究过胜利的原因，就是：一个司令部。过去是孟什维克、布尔什维克两个司令部，所以，不能胜利。我们中国现在就是两个司令部，是不是小党做出一点牺牲？蒋介石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实现一个司令部。当然，鲍罗廷拒绝了，中共也拒绝了。后来，蒋介石让有两党身份的邵力子参加共产国际六大，当时是苏联人季诺维也夫主持工作。蒋介石要他在六大上说两句话：世界革命必须要由共产国际领导；中国革命必须要由国民党领导。第一句话，斯大林听了之后非常高兴，第二句话，斯大林不支持。邵力子还说，我代表蒋介石提个要求：要求共产国际接受国民党成为自己的成员。斯大林第一不赞成，因为共产国际一直认为中国革命一定要由无产阶级领导，也就是共产党领导。你想，领导权只有一个，两个都要争，怎么办？蒋介石曾经想通过鲍罗廷说服共产党，也想通过斯大林得出一个结果。后来，斯大林想来想去，给了国民党一个观察员的身份。

　　所以，两党的分歧，一是思想分歧；二是领导权之争。

　　抗战时，两党达成共识，一段时间取得成绩。例如，七七事变爆发后，蒋介石给毛泽东写信，请共产党主要领导参加军事会议，毛泽东没来，派了周恩来、朱德、叶剑英。共产党三人代表给蒋介石提意见：跟日本人打，不能打阵地战，要打游击战。从那开始，蒋介石宣布恢复毛泽东等几十人的国民党党籍。当时，毛泽东是国民党的代理宣传部部长，代替汪精卫，另外还有几个人被任命为政府的高级官员。

　　在一段时间内，国民党抗战很认真，打得很不错。毛泽东很高兴，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讲，国民党是一个光荣的党，在关键时刻能够做一些事。国民党历史上有两个伟大领袖，一是孙中山，二是蒋介石。毛泽东是第一位提出蒋介石是民族领袖的共产党人，他甚至讲，谁反对蒋介石，谁不是好东西。大家回去查一查中央档案馆编的文件选集1936年的报告里。原话可能有距离，意思不会错。

　　由于共产党的努力，由于蒋介石的努力，两党形成统一战线。不知道正在热播的《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个片子大家看过没有，那个时候，让戴红五星的人，穿上国民党的服装，不容易。共产党还发表声明，一是以三民主义为核心，二是放弃苏维埃，三是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的第八路军，四是放弃暴动政策，放弃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

　　蒋介石也做了让步：一个是共产党怎么办；一个是苏区政权怎么办；一个共产党领导人怎么办。后来，蒋介石想，你军队有总部就有总部吧；你苏区改为边区就改为边区吧；你共产党领导人不听政府的安排，不领大洋出国留学，在国内就在国内吧。

　　后来，蒋介石在上海打日本，共产党在平型关打了一个大仗。后来，蒋介石找周恩来，想把两党搞得更紧密些。蒋介石说，现在是两个党，两个司令部，不好。我们两个党都解放，合并成一个党，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国民革命同盟会。周恩来当时的回答：“回延安请示。”

　　共产党提出来，我们赞成搞国民革命同盟会，而且领袖是蒋介石。这个同盟会，是一个统一战线组织，两党参加，别的党派也能参加，就这样，把球又踢到蒋介石那边了。蒋介石当然不赞成。共产党又提出第二个方案：共产党员参加国民党。我的全体的年轻的党员，所有年轻的朋友，都可以参加三民主义青年团。共产党的姿态可以了。蒋介石想，这也不好。

　　后来，1938年底，蒋介石找了五、六个共产党的领导，到了重庆，蒋介石跟他们谈，说中共确实不错，革命精神强，工作能力强，我欢迎你们都参加国民党，保证你们一定会成为国民党的骨干，但是，要请你们退出共产党。当时，周恩来带头回答：我们共产党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我们脱离共产党，不就是背离马克思主义吗？蒋介石形成一个司令部的想法又落空了。1939年1月，蒋介石在日记里写了四个字：匪性难改。国民党开会时，通过一个秘密决定：防止异党活动的办法。从此，开始了两党的斗争与磨擦的新时期。这个时期，就是限制与反限制、独立自主与反独立自主的斗争。这成为两党八年抗战里的一个主要内容。当时，蒋介石拿出的口号就是政令与军令的统一。

　　现在回头想一想，两党合作，总任务是振兴中华，因为有共同点，形成第一次合作，但在合作中有思想理论的分歧，有争夺领导权的斗争。第二次合作，是共同打日本，但是有限制与反限制、独立自主与反独立自主的问题。双方有共同点，并不完全对立。

　　回顾这两次合作的过程，分裂不是绝对不可避免的。今天，就是要像锦涛同志讲的，结束对立；要像家宝同志讲的，捐弃前嫌。我在台湾抗战胜利纪念会议开幕式上讲：过去是国民党叫共产党为共匪，共产党叫国民党为蒋匪，现在，谁也不是匪了。我们应该用鲁迅的一句话来描述：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井中人观天下博客主人车宏卿记录整理；未经杨天石先生本人审阅，材料上网未请示杨天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