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穿越北京的建筑迷宫
从辽国陪都、金国的上都、元帝国的大都、到清帝国首都,北京基本上是通古斯人和蒙古人的政治核心,而跟汉人的关系更为疏远。这或许就是北京文化的历史本性。北京不属于汉人,而更像是通-蒙语族的圣城。它的强卷舌音是通古斯人学习汉语后的变体,而在北京郊区周口店发现的猿人遗存,则可能属于蒙古阴山文明的边缘。
但另一种更为恰当的解释是,北京是北亚、东北亚和中原文明的混合物,它以通古斯语族和蒙古语族为核心,注入明帝国的汉系骨血,并由满人吸纳江南汉族士绅的美学,加上1949年后苏俄风格的渗透,形成驳杂的文化谱系,由此塑造出奇特的历史容貌1。它是一座巨大的鼎器,缓慢炖化着零乱的种族元素。
北京的历史称谓,包括蓟、幽州、幽都、南京、燕山、中都、大兴、大都、汗八里、北平、京师,以及蓟城、燕都、燕京、京城、汗城、宛平、长安、春明、日下、帝京、京邑、京国、京华等二十几种别名,其数量超过任何一座中国城市。它在“山”、“邑”、“州”和“都”、“京”、“国”、“华”之间变迁,不仅向我们昭示它在语词学方面的活跃度,还意味着北京的权力扩张和收缩。它所掌控的政治空间,始终处于大幅度的涨缩之中,犹如一枚剧烈跳跃的心脏。
尽管种族和帝国的主人在不断更替,但北京却遵循着一种相似的语法,那就是建筑织体的宏大叙事。这是帝国美学的灵魂。所有到过北京的游客都会对此留下深刻印象。噩红色的高墙和阔大的广场,就是北京的视觉象征,这不仅是空间的炫耀和遮蔽,更是一种对帝国权力的物理性捍卫。广场和高墙的语法,就是北京建筑业的基本语法。
但是,越过肃穆、粗粝和坚硬的历史高墙,北京总是流露出一种亲切而轻快的温情。这令许多外国游客深感困惑。他们喜欢北京,却无法正确描述这座都城的特征,因为北京是分裂的,它受控于一种双重的语法。这分裂导致了北京的多样性,并且显露出自我对抗的严重迹象。
在许多人看来,北京洋溢着浓烈的旧帝国的专制气息,却同时又充满着市井的自由活力;北京的气质是如此肃穆而峻厉,却又比其它城市更具民间幽默的特点;北京到处分布着大体量和大尺度的宫室,而另一方面却是7000多条胡同和幽闭、低矮和更符合人性尺度的四合院民居;北京是皇族、贵族盘踞的地点,倡导着优雅的古玩式生活方式,而在另一边,我们也看到了那些被切碎的市井生活,呈现出粗鄙、亲切、聒噪和慵懒的特点。在后帝国时代,一面是中南海的中央集权,而另一面,这集中管理的体系被各省、各部、各军区所分解,由此制造了密集的权力缝隙,为文化生长提供美妙的契机。
新建筑浪潮和筹办奥运期间,在捍卫宫室建筑的前提下,以及现代性焦虑的驱动下,北京还营造了大量超现代和未来主义建筑,由此加剧了城市景观的严重分裂。中南海建筑的红色帝国风格、人民大会堂的灰色苏式风格,以及国家大剧院的玻璃蛋形风格,这些完全不同的事物被装入中央城区,造成视觉上的强烈对峙。
奇怪的是,正是这些彼此博弈的事物,在北京城市空间里达成了“季羡林式的和谐”2,这就是北京所制造的奇迹。它在这纠缠、对抗和互博中发育绵延,超越中国的其它城市,成为文化生长的最大温床。而以商业著称的上海只能望尘莫及。
在空间范围内审视北京地图,我们还会发现它拥有另一些古怪的特点。北京老城区(二环路内)的道路,是以中轴线为对称性基准的棋盘,而外围道路则呈现为六环形加上放射性格局。可以把这种复杂的套装结构简化为“阳光图式”。而它的确是一种太阳及其光辉的构型:一方面高度内聚和封闭,一方面高度开放和辐射,由此写完了双重语法的最后条款。这太阳就是帝国的最高隐喻,象征着一种权力的集结和发散。它的光芒与热力逾越华北平原,印章般覆盖在辽阔的版图之上,成为中国各地政治建筑的样本。
据媒体消息大量披露,外省各地都已出现山寨版的北京权力建筑。而这临摹运动最初源自50年代。例如,南昌八一广场就是天安门广场的拙劣摹本。而在21世纪零年代,复制“鸟巢”和“水立方”正在成为新的政治时尚。这基于一种普适的权力话语。各省会竞相复制北京,而地县镇三级城市则依次复制省会,这种体量和尺度不断递减的复制,就是北京权力放射和外延的结果。政治建筑的普遍复制,暗示权力是可以被梯级延展的,它的终点甚至达到了行政结构的末梢——村落及村委会。
复制终究是政治焦虑的结果。复制可以慰藉那些在权力关系中辗转反侧的官员,让他们在北京式建筑中书写完美的帝国美学。但这美学有时却是高度致命的。由于体量失度和越制,许多地方官员面临被弹劾的危险。然而,复制潮流并没有中止的迹象,而且要向新造型和更大体量扩展,形成城市形象工程的空间核心。北京的权力美学,正在全国范围内激起狂热的回响。
但就每一位普通居民或游客而言,北京并非是政治理想的轴心,而只是权力、身份、文化和历史的庞大迷宫。许多外省人站在北京街头,被巨大的空间尺度所震惊,并因个人的渺小性而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这“蝼蚁效应”就是北京魅力的一部分。但这空间焦虑最终还是源于一种解读的困难。高墙和卫兵粗暴地制止了视线的探究。只要游客把照相机好奇地对准北京市政府大门,就会招致严厉的盘问甚至扣押。这种资讯隔离政策加剧了民众的困惑。尽管中轴线矫正了物理空间的迷乱性,而价值迷宫的复杂度却在与日俱增。
北京不仅需要提供空间线索,而且需要一种必要的阐释。《米丈建筑地图·北京》,试图从建筑师的角度,提供观察北京建筑景观的路线图。这是建筑史的空间展示。从美学的原理而非权力的原理,按区块勾勒北京建筑的地图,告诉我们那些建筑物的文化语义。
它收纳了北京所有重要的建筑史作品,从皇宫、王府、园林、寺院、商号、会馆、校舍、胡同、墙垣、桥梁和陵墓,到酒店、医院、剧院、银行、体育馆、行政机构和商务中心等各式现代建筑,却蓄意忽略天安门、国家大剧院、鸟巢、水立方、世纪坛、以及央视新楼等等。对这些著名建筑的过滤,显示出拒绝政治媚俗的编撰立场。建筑物遴选本身就是一种劝谕,它要向读者宣布建筑史自身的独立标准,以期把失控的迷宫变成可以把玩的棋局。
基于这样一份地理指南,我们也许能够终结都市价值的私密性,成为那些著名的陌生建筑的主人。这是一种源于阅读的微观权力变更。阅读和知识让人们拥有那些建筑,这是因为,阅读所获的资讯,就是对建筑本体的“握有”。这“握有”并非虚拟,而是一次真正的权力逼近或占据。无数阅读者包围了北京建筑,说出帝国和后帝国时代的秘密,俨然是它的影子主人。这就是米丈地图的意义。借助一种简明百科式的陈述,它完成了资讯权力的置换。至此,北京将不仅是一个强悍的政治名词,而且是一种可以自由行走的家园。(本文为《米丈建筑地图·北京》所做的序言,上海人民出版社)
1 西安是另外一个相似的例证,它是由周人、汉人和胡人共同打造的都城,但所受到的时间侵蚀更为严重。
2 季羡林式的和谐,就是在彼此冲突的现实世界里找到一种能够被最高权力所掌控的平衡,但背后却总是隐藏着大量自我颠覆和破裂的元素。
本文题图:天安门上俩老妪(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