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赵本山小品》从
“世俗”到“市侩”的超越
当下最抢人眼球的热议莫过于历史上的“文圣”孔子和当代的“艺圣”赵本山。孔子作为中国历史的不倒翁,作为民族心灵的符号,作为中国即将步入现代化门槛时的门上英雄,被特色社会主义搬上荧幕,是他始料不及;而赵本山长期雄踞屏幕,是他意料当中,因为他知道让一个已经不会笑的民族苦笑、傻笑非他莫属。在精神流放、本能饥渴的“金铁主义”时代,在新极权精英引领国人塑造现代性的历史叙事中,这两个圣人是文化沙尘暴不可或缺的固沙梭梭树,是当代文化主旋律的两个绝佳搭档。
这本来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无论是出身、学历、品行、人格乃至情商都不能同日而语。一个是奴隶制“礼崩乐坏”时的宋国的破落贵族后裔,一个是极权政治、国家资本推动城市化过程中铁岭的农民儿子;一个是多才多义、知识渊博,“圣则吾不能,吾学不厌,而教不倦也”的万世师表,一个是只有小学文化为逃离苦难谋生走噱的青皮;一个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周礼”理想痴迷者,一个是实实惠惠靠粗言秽语赚钱的实用主义者;一个是安贫乐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清贫德圣,一个是腰缠万贯地下放不下想用飞机上天的暴富;一个是德侔天地、“为政以德”的政治说客,一个是用东北二人转让呆子傻笑的大忽悠;一个是“子见南子”“天厌之”的模范丈夫,一个是发财后用钱摆平媳妇的前卫牛仔;……把两个“和而不同”的名人君子整到一起说事,这不是我故弄玄虚,是因为满屏幕的市井牛二需要《孔子》的风雅来修身养性,主旋律不仅用“下里巴人”来为人民服务感观、本能,而且用“阳春白雪”来为人民洗涤情操、精神,这样主旋律才不失君子风范。而我旨在批判“赵本山小品的媚俗文化现象”的文章,只和赵本山过不去,赞同的观者就会说我“小人同而不和”,因此请出《孔子》老人家帮忙,我才能进入君子行列。
在说事前,我先请来被称为二十世纪“一座思想迷宫”的德国政治经济学家、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关于“世俗社会”和“超越世界”的经典理论,他在知名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中不仅从精神信仰历史传统层面回答了,中国为什么更具“世俗”特色的儒教文化传统,却没给中国首先带来现代性的“世俗社会”?而更具超越精神的西方基督却赢得了首先“世俗化”的胜利,而且他从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精神史学高度提出了“世俗社会”、“超越世界”与“现代化”关系的命题。为当代现代化、全球化演进过程中的危机研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世俗化”被他看作“现代性”转折的重要维度,宗教神权“祛魅”之后的现代社会是一个“世俗社会”,马克斯.韦伯说“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消失。”“人们越来越热衷于此世的、现实的、可以计算衡量的利益目标,而不再坚持将超越性的追求(宗教信仰或神圣精神)作为生活的最高目标,至少不再是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可以说,超越精神的衰落似乎已经成为世俗时代的主流趋势。”(许继霖释)
马克斯.韦伯的思想是基于对中西方的政治历史和精神信仰历史的研究和对近代资本主义现状研究的伟大发现。“世俗社会”就是本我社会,就是承认人的本能欲望的合理性的社会,同时也是一个受社会法律规范和道德规范约束的理性自我社会。它虽然没有了上帝对经验世界正当性的终极诠释,但仍有人文和伦理关怀,只是宗教救赎让位给了物资救赎,它是摆脱了中世纪神权羁绊,人性得意复归的社会。马克斯.韦伯没有把它作为真理性预言来判定当代的西方和中国。在我看来,更具超越精神的西方基督传统,由于世俗政权从不掌控社会意识形态和社会信仰,在世俗生活中,尤其在现代社会来临的时候,普遍的个体基督信仰更能有效抵御世俗化造成的心灵沦陷。而具有浓厚世俗色彩的东方儒家传统,是集权专制主义全面掌管、控制人的精神世界全能主义造神运动的历史孓遗,韦伯无法预测未来像中国这样“后发现代化”国家的现代化“世俗社会”会是怎样一番图景,正好想他无法预测中国这样有着2000年集权专制传统的社会民主宪政什么时候来临一样。中国走向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精神信仰体系的崩溃,出现的没有民主法治约束的物资主义、拜金主义、功利主义、及时行乐、诚信公信的缺失,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生存法则,使民族精神堕入市侩主义的深渊,并不是马克斯.韦伯思想的必然应验,而恰恰是极权主义政治缺陷导致的历史偶然现象和极权政治颓势维系的文化代价。
主流精英们说现存的一切罪恶都可以到资本主义的发展了历史中找到存在合理性的答案,不可避免,既然现代化是历史的必然归宿,那么为了加速迎接现代化,我们无法避免罪恶。就在前些天,经济学家樊纲代表官方又一次重申“在实现工业化过程中,贫富差距不可避免。”以此为权贵集团的巧取豪夺辩护。回顾一下精英们耳熟能详的经典语录,我们不难发现,中国的“世俗社会”的来临,并不像西方那样,经过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经过人的自主意识、自由意识的觉醒,确认了人的价值和人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人的权力意识经历了理性升华,市场加法治加基督传统道德的约束,人实现了在不损害他人的情况下的利益追逐的利益最大化,“世俗社会”的来临是在富饶的历史文化土壤里的自然生成,这也决定了当代资本主义的“世俗社会”向“超越世界”的回归,普世价值作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主流,已经成为一种人类意识,谷歌宣布要撤离中国,就是这种人类意识从“世俗社会”向“精神世界”的超越;而中国近代以来现代性转型没有自然生长过程,“世俗社会”的来临完全来至于集权专制与极权主义政治的意思形态号召,从“金铁主义”到“GDP主义”,从洋务运动开始到全球化现代浪潮,经中国式政治运做,诞生了带有市侩色彩的“世俗社会”,在20世纪后半叶中国极权主义经过世俗化运动,成功逃过了席卷全球的世界性崩溃。嗣后,犬儒主义、理想价值的虚无主义塑造成为新极权主义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么中华文明、中国文化的复兴和再造是不是更需要孔子和赵本山?当然不是,是极权主义政治维系的意识形态需要。因为,从历史的垃圾坑里再次抬出孔子亡灵,更符合中国人尊祖拜祖的民族感情,儒教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的天道、天理、天命的终极诠释更能从信仰领域确认极权主义存在的合法性,他所推崇的纲常、悌孝伦理秩更有助于维护社会财富分配的等级对立秩序,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言、立德、立功地入世、经世的进取精神和内圣外王的圣人理想价值追求更有助于精英知识分子对人治政治的参与热情和继续打造“天维德是择”的帝王崇拜情结。由于孔子思想的这些世俗特征,使中国超越世界的神圣被祛魅,更方便了绝对权力的自我神话和冒充神圣以欺世盗名;而以赵本山为代表的市侩文艺充斥舞台和银屏,是市侩世俗社会丛林秩序的文化影像,搏杀过后的灵魂恐怖、精神错乱、情绪紧张都需要在本能刺激、安抚中化解,他的市侩媚俗艺术就是在这样的精神氛围中迎合了市场需求,助推了社会超越精神、社会理性的整体麻木。他的歪带帽子斜瞪眼,磕巴、瘸子、瞎子的残酷表演,把对残疾人尊严的亵渎作为饵料,勾掉一个没有由衷怡悦的社会的傻笑。他把与寡妇的暧昧男女关系,把死人对活人的嘲讽,邪恶对善良侵害和凌辱,利益角逐中的损人小聪明作为包袱,在生命的基本伦理问题上戏弄人性的庄严。这在他的《马大师》、《十三香》、《卖拐》、《买车》、《不差钱》、乃至今年春晚的《捐助》等作品都有淋漓尽致的表现。赵本山为弟子利益群体打造的本山快乐营、快乐会更是俗不可耐,一个个丑不堪言的滑稽小丑在舞台上展现的“嬉皮士”和文化无奈,是丑陋、卑鄙、猥琐和堕落,展现的是中国文化传统精华部分的系统性崩溃。登峰造极的是张艺谋与赵本山合作的《三枪》完全丧失了艺术的优美高雅和喜剧的灰色幽默,搞破鞋、情杀、移尸、劫财,这些令人作呕的亵祖渎宗、薄情冷血、背信弃义、丧失人伦的世俗生活中的极端事件,却被作为喜剧素材加以渲染,不知道张艺谋要告诉观众什么?我只看到了张艺谋扭曲的灵魂和被极端的世俗浊浪淹死的艺术生命死后的狰狞和悲怆。而这些连魔鬼撒旦、希特勒都嗤之以鼻的精神糜烂,却被今天的文化主旋律首肯,新极权主义政治家们完全阳痿了先师们的阳刚之气,因为他们枯竭了赖以维系的精神资源,仅有《孔子》的罂粟花般的高雅还不够精神麻醉的计量,还必须佐以赵本山这个摇头丸让人在幻象中沉迷。
《孔子》的编导们声称:要还一个真实的孔子给未来。编导们的煞费苦心得到了正媒连篇累牍的吹捧。那么,春秋战国时期凡人、世俗的孔子与汉后封建集权专制全部意识形态符号的圣人的孔子哪个更具历史哲学的真实性?在轴心文明时代,在中国的诸子百家中,在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古印度的释迦摩尼、古犹太教的《旧约圣经》……这些伟人和思想中,孔子学说从来就不是人类文明源头的主流。在社会大变革时代,孔子怀着西周奴隶主贵族的田园旧梦,面对“礼崩乐坏”,为实现“克己复礼”的人生价值目标,他周游列国,为一个死去的制度奔走呼号,结果是“如丧考妣”,没有得到今天知识精英的礼遇和政治经济待遇,失去了堂吉诃德挑战大风车的勇气和胆略,回家开办“私学”以养家糊口。真实的孔子只不过是一个周天子礼仪制度下的民间司仪,只不过他精通“六艺”,正好像今天会“吹拉弹唱”的上乘二人转演员,区别是孔子开创了“教育产业化”的先河,而赵本山则把二人转打造成了财团。真实孔子的另一面,就是在政治理想幻灭后通过“外敛内省”,使他完全蜕变了世俗小人。《论语》开篇就讲三乐“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列子》一书中记载,孔子见到“鹿裘带索,鼓琴而歌”的列子问他为何而乐,他答,能够生而为人,为男人,为长寿之人,而贫困的处境与死亡的命运都不会使他感到窘迫。孔子找到了知音。他的世俗生活理想极其简单,只要达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的王道荫福下的“小康”物资生活,达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的人际关系、家庭关系的伦理满足,达到仕途官场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已忠”的君臣关系的和谐,这就是幸福人生。至于他的道德自我修炼所能达到的境界,比起佛道两家根本就无什么超越可言。《孔子》的编导们是要还这样一个真实的孔子给未来吗?显然不是,因为这样的孔子比起为主义捐躯的烈士们、为祖国奉献的劳模们、为特色社会主义百年树人的灵魂工程师们,为JDP永恒增长的经济学智囊们,太显逊色。
在逻辑的豁然选择中,选择被集权专制主义神话的孔子是当代艺术大师们的必然。就在孔子死后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孔子亡灵被掌权的大儒董仲舒召回。汉代经过“文景之治”,社会经济出现了繁盛的景象,为了防止王朝腐败导致社会的盛极而衰,在多元信仰并存而没有强势宗教引领精神世界的背景下,董仲舒经过历史挖掘,发现儒家学说更能在精神信仰领域弥补集权专制主义政治的单一暴力刚性维系之不足,更有助于协调和化解家天下的内部争斗和与民间的冲突。于是对儒家学说进行了包装和美化,使之成为官方正统意识形态。学者丛日云分析道:这不仅因为在先秦各家之中,只有儒家全面地反映了中国宗法社会结构的特征和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其它各派只是反映了其中的一部分,或偏于某一角度,更因为自汉代以后,在鼎足而立的“三教”之中,只有儒家是积极入世的,它扎根于中国人务实、乐观和缺乏宗教感情心理之上,以纲常名教为基本教义,以忠孝为人们感情的聚集点,以皇权崇拜核心,以圣人为人生最高境界,也只有它能够成为统治者治理国家和进行政治教化的指导思想。《孔子》还给世人的只能是这样的孔子,因为到20世纪后半叶,随着后现代大潮席卷思想界,各种乌托邦理想全面崩溃,新极权主义统治的社会信仰领域出现了真空,各种假大空的新政治说教,都不能掩盖整个社会物欲横流、巧取豪夺、弱肉强食,无序厮杀的丛林状态,都不可掩盖官治、官有、官享、官控的现代化动因,所以他们对财富的占有和对精神的占有已经不能两全。召回孔子亡灵与祖宗如出一辙,但这是无奈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因为除孔子之外,他们再也找不到别的精神资源可供享用。但它已失去了老集权专制主义时代对抗外来和本土其他宗教的能力。这就是新极权主义引领金铁主义现代化不逾越的历史困境。
至于赵本山文化现象,正媒站在民粹主义立场,冠冕堂皇的解释,只要民众喜欢,只要给民众带来笑容,就是健康的好的作品。我所质疑的是民众喜欢的标准,收视率和点击率的标准与喜欢没有必然联系,这是赵本山的刻意炒作和媒体的商业运作的结果,也与文化审查机构的故意放纵有关。如果为了钱我们可以播放三类色情片,肯定会比赵本山有更高的收视率和点击率,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的人众肯定喜欢,但这肯定不健康。让人笑并不是坏事,这是文艺作品诸多功能之一,但不是唯一功能。笑也有质的不同,浪漫主义对人的精神的高尚引导和批判现实主义对社会丑恶的戏谑、捉弄都会让人发出心旷神怡、痛快淋漓的笑声,华老栓看儿子吃蘸革命者血馒头时的笑是麻木的傻笑,看《三枪》小沈阳被怀疑杀人越货,奸杀遗尸的怪诞情结,发出的笑是惊笑和冷笑,而赵本山后期的作品和他的弟子们现在充斥南北荧屏的舞台戏和小品没有引人入胜的情结,只靠民间荒诞不经的丑陋的俚言俗语挑逗观众,让人发出的是苦笑、媚笑、呕笑、狞笑、奸笑和被笑。贫困潦倒、被欺诈、被凌辱、被富裕、被代表,没了归宿和关怀的灵魂,在对赵本山文艺作品围观的里得到了片刻的麻醉和遗忘,这样噤若寒蝉的笑声,无法对抗世俗社会的人欲酷暑,无法抵御精神世界的神祛严寒。赵本山及其弟子们大有“文化南伐”统一中国之势,这是当今中国人民族精神极度贫弱之时的,又一次文化凌辱和心灵悲哀。高雅、严肃的具有现实批判精神的艺术、高尚的具有超越精神的人类艺术在新极权主义的文化审查里不断败北,从而为赵本山完成从孔子的世俗到市侩的超越提供了平台和空间。这就是为什么《孔子》和《赵本山小品》抢占我们精神家园的政治历史原因。
我们的心灵不是坟墓,孔老先生还是回到曲阜孔林去安息为好;我们的笑声不是摇钱树,赵本山们还是去回铁岭找自己的“毕老爷”忽悠为好;我们的精神圣殿不是毛坯房,不需要圣人们为我们装修,因为在民众心里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超越世界”——法治中国、民主中国、文明中国和信仰自由的灵魂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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