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谈国是 - 莫之许 独立评论人
05月28日(三)
5月25日,波兰最后一任共产党领袖雅鲁泽尔斯基将军在华沙去世,享年90岁。1981年,雅鲁泽尔斯基曾下令镇压团结工会,实施戒严,几年后,在苏联公开性浪潮和国内抗争的压力之下,雅鲁泽尔斯基又与团结工会等组织就普选展开圆桌会议,最终,1989年6月4日,波兰举行自由的议会选举,共产党人惨败,1990年,雅鲁泽尔斯基也辞去了总统职务,让位于团结工会领导人瓦文萨,波兰最终以不流血的方式实现了民主转型。
在整个苏联和东欧的转型中,波兰无疑是相当独特的,既不同于前苏联,基本由前共党官僚出任转型后的政治领袖,且在民主巩固化过程中出现了多次反覆;也不同于捷克诞生于突如其来的天鹅绒革命,而是经过国家政权与社会力量之间的协商。在林茨等政治学者看来,这与波兰独有的政治和社会结构有关,与其它苏东国家不同的是,波兰虽然也是共产党执政,但并非极权国家。首先,与其它东欧国家不同的是,波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直保留着土地私有化,并未完全实行集体化的农业合作社,个体经济在波兰的农业中始终占有相当的比重。其次,因为历史的原因,天主教会在波兰也一直维持着存在,1978年,来自波兰克拉科夫教区的总主教沃伊蒂瓦继任天主教第264任教宗,即教宗若望保罗二世,作为第一位波兰籍教宗,对波兰的社会运动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每一次作为教宗重返波兰主持弥撒,都不啻是一次宏大的社会动员,同时也是社会力量的展示。
正因为波兰并非极权国家,社会力量的发育才有了寄托,波兰也才会先于其他苏东国家出现了团结工会这样的组织,并拥有与政权抗衡的力量。大陆在市场化改革之后,民众在人身、经济、社会和文化等层面,都拥有了一定的自主性,使得大陆社会的面貌脱离了原有的极权体制,也因此,许多人寄望大陆也能够出现公民社会的发育,进而形成类似团结工会这样的力量,推动中国社会实现和平转型。表面上看,这一图景并非面壁虚构,有限市场化改革确实带来了若干有利于社会发育的元素:新兴社会阶层、市场化媒体、法制的形式化完备,以及互联网空间的壮大,依托上诉因素,普世自由化观念得以逐步传播扩展,法制维权活动崭露头角,新兴社会阶层的参与意愿开始萌芽,受上述现象的鼓舞,一种乐观的想像也因此开始浮现,期望在民间的发育与当局的容忍之下,通过良性的官民互动,逐渐实现民主转型。
然而,上述图景却被证明是过于乐观的,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当局加强了对上述所有层面的管控,市场化媒体和互联网空间经受了一轮又一轮的整肃,法制维权和NGO活动,也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当局也尝试通过两新党建等形式,加强对新兴社会阶层的吸附和控制。当局的这些打压和控制措施,在简单化的思维中似乎只是执政者政治思维的僵化所致,只要执政者转换思路,上述乐观图景依旧有展开的可能,这也是许多公共知识分子执着于寄望乃至劝勉最高当局的原因所在。但是,仔细回溯分析当代中国的政治和社会结构,就会发现,这并非仅仅是执政者政治思维的问题,而是有着更为深入的结构性因素。
大陆市场化改革也被称为边缘革命或者增量改革,首先表现为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个体工商经济、乡镇企业和沿海经济特区等等,与此同时,体制为也作出了相应的变化,在部分乐观者的看法当中,增量改革最终会进展到存量部分,改革也就因此进入了“攻坚”的深水区,但在现实进程中,事实却恰恰相反,体制存量部分并未受到根本的触动,而是利用了增量部分的成果,以一种变形调适的方式重新强化巩固了体制,具体而言,不仅党政军等职能部门几乎未有任何实质性变化,在经济上,保留了对核心部门的控制,并通过金融等手段从增量部分吸收养分,做大做强乃至国进民退;在社会和文化等领域,维持原有的垄断事业体制,但又引入所谓的市场化机制以发展壮大;同时,增量改革的经济成果也壮大了体制的财政能力,支持体制重新强化对社会的各种控制。与乐观者的预期相反,增量市场化改革并未触动体制的根本,反倒是体制通过一种具有韧性的调试,既包容了市场化改革,同时依旧维持着对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全面控制。
正是因为体制保持着这样的全面控制,曾经被认为有利于社会发育的乐观元素,不仅难以持续发展壮大,反倒可以得而复失。以市场化媒体为例,因为要面向新兴社会阶层获得市场回报,部分市场化媒体曾具有相当的自由化倾向,但是,在垄断性事业体制之下,市场化媒体的存在离不开对体制的依赖,也无法摆脱体制的直接控制,且最终只能屈服于体制的意志之下。即使是更市场化的互联网空间,在管制和经济利益的双重压力之下,也同样难逃类似命运。
大陆的有限市场化改革并没有改变体制的全面控制属性,与许多人津津乐道的威权图景相反,大陆更应该被看作是一种新型的市场新极权体制。在这种体制之下,民众确实获得了人身、经济、社会、文化上的一定自主,也因此具有了一定的社会发育空间,但是,这一社会空间本身却匍匐在市场新极权的控制之下,并不具有持续发育的可能。
在市场新极权的全面控制和持续压制之下,通过社会发育以壮大公民社会,进而推动渐进转型的图景越来越显得虚幻,不过,历史并不会终结,在1980年代的东欧,波兰因为其非极权属性,通过圆桌会议等方式实现了转型,而在另外一些共产国家,则通过突如其来的大规模聚集等方式,以或天鹅绒或暴烈的方式实现了转型,这表明,取消权利和全面控制的极权体制从根本上有违于民众的意愿,即使没有持续的社会发育,内心的反抗却不会停止,当特定的机遇窗口出现,历史就将迎来不可预期但又不可避免的新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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