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严格来说,我们这个中国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就在于,从轴心时代开始,甚至从更早的商周时代,从《周易》开始形成之际,我们的文化并不追求真假的绝对区分,而是以吉凶祸福,喜乐伤乱,作为事件的判词!请注意这个差别并非文明的高低,而是某种生命冲动或者价值选择的差异,是面对自然灾变的频繁等等所萌发的回应方式。而且,追求真善美并非就可以得到幸福快乐,如同康德对道德的思考,不得不最终假定一个上帝来确保“德福一致”,以免生前保持道德律的善人们的不幸福,在灵魂不死的前提下确保死后的补偿,因此有了天国的幻像与地狱的恐吓。但是,中国文化的俗乐与喜感特色,需要在此生此世就获得幸福。
不追求真实,就导致中国艺术与科学等等,在传统中,从临摹到仿制之间并没有严格区分,也没有多少道德焦虑,张大千就可以一直出老千,大师让学生门人代笔就不是问题,反正我是知道真假的,你们也应该能够看出真假,如果你真是大家,能够识别我的手笔的话!因此,真假的区分从来都不重要,时间久了,假的东西也成为古董,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本身就是藏污纳垢的所在。因此,中国文化的魅力在于:“假亦真来真亦假;真亦假来假亦真。”这来自于最后一部古代小说《红楼梦》的第一回以及第五回,曹雪芹借助于甄士隐与贾宝玉说出了一对太虚幻境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就出现了一个异常奇怪的“赝品逻辑”: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即不真,假亦不假。——如果你承认这个赝品的逻辑,即一切都是赝品,只是赝品中层次的差别而已,并没有真假的问题,而是赝品内部的认可的程度问题,你就难以自拔,你就走不出这个怪圈。而且,你如果在其中还能浑水摸鱼,还能人情练达,悠游从容的话,在中国,你一定是一个通达的大能人,一个操作的高手!尽管死后可能无人知晓你,因为你可能也是假的,并不存在的,你可能是赝品中的赝品。
这个赝品逻辑的展开,其实是异常艺术的,因为艺术总是与制作、虚构与虚假相关,正是因为有着艺术品,才出现了模仿艺术品的赝品,而艺术品如果来自于对现实或者某个理念的模仿,艺术品难道不也是赝品了?当艺术或者艺术品市场整个地被赝品所充满,也并不奇怪的。甚至当西方在二十世纪出现杜尚的现存品(ready-made),把一个现存的小便器当做艺术品,这是赝品还是艺术品?艺术品自身的规定性与界限何在?这已经是一个天大的问题了!如果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图像的超现实世界,现实在模仿复制我们的图像,哪里还有客观的所谓真实?赝品也许已经不是赝品了!或者,一切皆赝品!
而中国人能够把如戏的人生做成艺术,把整个生活世界都做成赝品一般的成熟,好看,亮堂,而且是以当前最好的工艺技术做成(你说也没有技术含量?),那才是境界!
因此,“赝品”竟然也是有着层层“境界”之操练的,并非那么没有“技术”的:
1,当一个人说:我能够把假的说成真的,操作为真的,那可是本事。——如同传统的指鹿为马,这是权力的强暴,或者“狡诈”的伎俩所指。——这仅仅是赝品哲学的第一重境界而已。去年那幅徐悲鸿给太太画的一张人体写实,在一个拍卖行拍出亿元天价,后来被证明是1980年代的美院学生所画,其实呢,拍卖行早就知道是假的,是自己在炒作,你们的所谓新大陆一般的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实价值,其实也并没有买家,仅仅是为了炒作拍卖行自身而已,你揭发出来,让这个拍卖行再次出名了,仅仅只有名义价值而已,“虚名价值”而已,既不是使用价值(佣金等等),也没有交换价值(并没有什么成交,仅仅是假拍),更没有象征价值(明知是赝品,并不要求成交,否则还有意外风险),只有虚名价值,我这个拍卖行出名了。这不损害拍卖行自身形象吗?不,形象仅仅是形象,好的形象与坏的形象都是形象,关键是你的虚名有多大!
2,当一个人说:我能够把真的还说成假的,而且所有人都相信,最后连真的拥有者也认为自己真的东西是假的,那才是本事。——如同赵本山的卖拐,这是“欺骗”的手法。——这是第二重境界,因为把假的说成真的还是容易的,而要把一个真正的东西最后彻底当做假的对待了,而且不被翻案,那所需要的本事更大。——在当前中国艺术界,一个好的艺术家的作品,可能是伟大的作品,因为没有真正地自我评估以及被艺术评论界所注意,而被当做不重要作品看待,导致艺术家去模仿那些赝品,把自己的创作向着行活与赝品去发展,导致创造力的消失,在当前中国到处都是,这尤其是那些批评家与策展人所谓,进入历史的虚假诱惑。或者因为某个基金会的操作,本来是好作品,有前途的艺术家,因为商品经济的炒作,最后让这个本来还是有前途的作品与艺术家,因为还没有充分完善,在中途就炒作为高价,不再有发展的可能性。这是一种变相的作假,把艺术品最终做成赝品,才可能通行。
3,当一个人说:我能够把假的就直接公开说成是假的,明明都知道是假的,但是你们不得不当做真的,那才是真本事。所有人心知肚明都是假的,但是却被当做真的看待,而且最后就真的成为真的了!你说挂不怪,把真的说成假的,那有些无聊或者最终是行骗到手,但是把一个明明假的东西最后还是当做假的,但是表面上却又是真的,而且竟然大伙都接受,即是真也是假,而且假的是真的!这就是“诡诈”了!——当中国这个社会,所谓的热钱过多,流向艺术品时常时,明明知道是假货,但是在公开拍卖,有着所谓的证书的见证下,钱还是钱,反正是钱,伪币也是钱!而且可以再次进入拍卖市场,让伪币进入流通,只要能够流通,也还是有着价值。我们的这个国家已经进入了伪币时代。这是所谓的泡沫经济的另一个更为准确地说法。这也是因为,在这个后现代艺术时代,现存品打破了艺术的边界,何为艺术品本身已经成为问题,还有随着历史的压缩与叠加,考古挖掘的那些文物价值的作品,在当时并不是艺术品,就是仿制的赝品,但随着时间的加入,也成为了艺术品了。
4,当一个人说:我真的认为这是真的,尽管你们认为这是假的,但是我作为权威,几十年的修为,就认为这个假的是真的,如同文革,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可是有知识的人啊)是真的相信领袖与偶像,他并不欺骗我们,我们是真的发自内心,通过反思,而相信这是真的,尽管,可惜,很不幸,最终还是假的。——这个是最高境界,但,这是境界吗?这已经不是诡诈了,简直是“魔道”!赝品的魅力或者拜物教在于:我们中魔了?!当一个时代,当一个文化的总体上都如此把假的当做真的,而且就是信以为真,坚信不疑,那是谁的能耐?我们到哪里捉鬼,我们都成为了鬼!这是某种被动的命运?是无法摆脱的厄运?如同这次汉代玉凳的事件,76岁的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周南泉这位老先生,坚定认为玉凳是撼世的国宝,就是真的,自己真的并没有收取鉴定好处费。但这个天价国宝已经被指明是当下伪造,如同之前已经明确揭穿的“金缕玉衣”是当代仿作,炒作之后以便到银行抵押,以此行骗,就是一个伪币换取伪币的游戏。
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一个赝品纵横的天下,如何不进入赝品的资本逻辑?克制我们肤浅的乐感?回到个体当下的生命?回到并不造作的自然性?这是这个时代也许唯一值得思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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