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复兴  
提要：儒学的独立自由之旨，在《易经》、《尚书》、《礼记》和《四书》本文中都有精要论述。百年来的自由主义者未能成功整合这些宝贵本土思想资源，成了纯粹舶来品。“中国的自由主义似乎已经死了”的论断不成立。如果铲除马克思主义，铲除中国本土文化，那自由主义就真的死了！

　　8月11日，郑永年在联合早报网发表《自由主义的中国化及其在中国的前途》一文，作出“中国的自由主义似乎已经死了”的论断，并认为“中国自由主义的困境更多地是来自自由主义者本身所做的选择”，主要原因有二：1，自由主义老是站在权威的对立面；2，自由主义拒绝中国化。

　　湘山居士对郑文第一原因驳斥很妙：“是什么造成了中国自由主义频临灭绝的后果？谁该对此负责？郑文虽然承认官方的打压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转过来就把主要矛头指向了自由主义者本身，认为‘官方控制自由主义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自由主义总是站在官方的对立面’。这一逻辑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这就好比法官在判决一件强奸案时对女方说：‘强奸是不对的，不过被强奸者也有责任，你如果配合一点，甚至主动跟他上床，他就不会强奸你了嘛！’”在并不久远的浩劫之中，还有被强奸有罪的案例。张贤亮小说《男人一半是女人》，其中女主角，原型即张贤亮本人曾经的情人，因被强奸后定为坏分子，送到农场劳改，在劳改期间与右派张贤亮定情。如今自由主义，就成了张贤亮情人那个“坏女人”。

　　至于这个坏女人孤立柔弱，以至被强奸，郑文揭示的第二原因也不是全无道理。自由主义在本土化方面有大缺陷。

　　本土文化，儒释道可以该之，儒学是主脉。据明清学者王阳明守仁、刘蕺山宗周、王夫之船山、徐广轩润第推阐，儒学的独立自由之旨，在《易经》、《尚书》、《礼记》和《四书》本文中都有精要论述。

　　这正是会通西方自由民主的宝贵资源。二徐学案（徐润第1761－1827、徐松龛继畬1795-1873）即是实证。

　　广轩认为：天下之物莫不有对，惟太极、宇宙无对，是之谓一，是之谓独。人心即是天心，人之初心性是独立的，因习染而丢失，重新还复独体，是人生要义。“人之本心，太极象也。继善之性，随心而成，毫无夹杂，纯粹以精，精则一，一则独。独者，性之本体然也。然唯人生而静之初为然耳，至感於物而动，声声色色，习与性成，而性之为物贰矣。唯不睹不闻之时，更无声色与之为缘作对，独体可还。然不戒慎恐惧以严其出入起伏之机，则外来之声色虽寂，而内留之声色自扰，身静而心不静，独者仍杂，故必慎之又慎，习静澄清，外欲不接，内欲不萌，使心之寂然不动者，常如人生而静之初，而後吾性之本体可复也。”

　　程子说过，看一部楞严，不如玩一艮卦。广轩将艮背立为治学之旨，斋名敦艮斋。他弘扬周敦颐易学成果，由乾到坎到艮，以阐述心灵获得独立自由的历程。1830年前后，松龛抄辑成的《敦艮斋遗书》第一卷第一页就开宗明义，对人及人心（大体）在宇宙和太极八卦中的位置作了定位，指出人心受拘束、“不能自由”的状况，揭示出“立大体”、摆脱耳目口鼻四肢等小体之欲的拘束、破除各种歪理邪说的障蔽、“梏”，追求心灵独立自由，是生而为人的第一大事。“乾坤相交，坤得乾之中而为坎

　　，坎之中阳，即乾德也。於三才象人，於人象心。坎之彖曰，‘《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八纯卦，独坎彖系心，指坎之中爻言也。其初、上两阴爻，则小体之象，乾卦后，次之以坎，所谓天命之谓性，性统於心者也。”“天与人以大体，不能不予之小体以载之，而载大体者，反致累大体。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梏之，反覆，而心之存焉者，寡矣。是亦天之所无如何也。……大体之被累於小体也，以其陷於形器，如水为岸束，曲湾转折，不能自由。艮之为象，一阳止於二阴之上，以尊临卑，则向之拘束大体者，莫不俯而听令焉。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又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与由乎天，立由乎人。人事无穷，而此为先。”还反复阐述“一阳独立於群阴之上”的艮背之旨。宋明以后，朱熹理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奴化臣民工具。广轩继承周子主静之学，该贯陆王蕺山，以《五经》、《四书》本文紬绎互证，否定朱熹对四书本文的曲解，以开放心态兼容并包儒释道和西方天文学。儒家认为个体先于群体和国家。广轩反复讲：“大学言知本，论语言务本，中庸言立本，孟子言有本，放乎四海由其有本。有本由於立本。立本必先务本。务本必先知本。孰不为本。凡先一著者，皆本也。如，事亲事之本、守身守之本、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是也。然惟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为天下之大本，知此者谓之知本。”务大本就是求个人心性的独立。

　　儒家对人格独立推崇备至，充满信心。船山的典范是后汉不事王侯的黄叔度：“艮以一阳孤立在二阴之上，阴盛之世，其庭之人皆无足见者也……是以笃实之光辉，如泰山乔岳屹立羣峯之表，当世之是非、毁誉、去就、恩怨漠然于己无与，而后俯临乎流俗污世而物莫能撄……三代以下，惟黄叔度其庶几乎！”广轩的典范是傅山：“白沙由静虚得手，实非朱子之学，然不敢显驳（朱熹）《补传》，第曰“何用窥陈编”而已。姚江乃显驳之，然集朱子晚年定论，不忘欲同之意。两夫子非骑两头马，诚以世之服朱已久，久则难变，姑为委曲接引之计耳。自后孙夏峯、汤文正师徒，罔不皆然。惟颜习斋、李恕谷师徒，昌言驳之。然颜李之学，全然驳去心性之谈，而专（遗书卷6：32A）尚六艺，主於事功。用其教者，卒归伯道，一转而为法术，再变而为诈力，其教不足称也。以上所说，皆不能脱道学习气，皆要嗣孔孟，皆要辟异端。若夫孔孟、异端之两忘，斩尽名根、化尽俗气，四面无倚，独立独行，与天为徒者，吾於傅青主先生见之而已矣。”

　　广轩“独立独行，与天为徒”的遗教，为松龛神游瀛环，会通西方自由民主做好了思想准备。徐继畬以独立、自由、宽容理念，看到美国选票在人民“立大体，做大人”即保持独立人格中的奇妙作用，一票通天，这一票就证明了儒家人皆天之子、“我即天也”（广轩语）。他还盛赞华盛顿和美国公器付之公论的制度之伟大。总之，中国虽有独立自由理念，而没有相应制度建构，这在美国实现了，所以美国制度“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松龛1848年语）“华盛顿首建奇勋，创为世法，以成继往开来之功，其必传于世无疑也！”（松龛1867年语）

　　可惜后世学习西方人士忽视了二徐会通中西的智慧。严复是幼童留学英国，经学根底不深。胡适也曾找过自由主义的本土资源，但总不如其全盘西化和打孔家店的论调高。近年自由主义学者沿着胡适思路，全面肯定五四传统，对儒学中的积极因素未能注意。有些则是注意到古诗文中的自由字眼，如杜甫：“送客逢春可自由”，王安石：“我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再深入一点能从儒书中找到字面的东西：孔子“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君子和而不同”。从宗旨上挖掘本土独立自由思想资源的工作，长期被忽视。百年来的自由主义者，未能成功整合这些本土宝贵思想资源。如广轩所言：博学者寡，博学而细心深思者尤寡，博学而细心深思，而又识高眼明者，盖往往而绝也。

　　这样，自由主义被视为没有中国特色的舶来品，游学无根，成了弱不禁风的弱女子，倍受打压欺凌。即使是另一半的男人，在威权淫威下，也被去势。张贤亮那本小说基本情节是，多年的整肃，使老右派心灵严重丧失自尊自信，导致肉体阳痿，以致与“坏女人”新婚第一夜，尽管翠被翻热浪，好呆做不成房事。后来日子就更不行了。直到有一天农场发洪水，老右派堵决口表现突出，受到领导表扬，恢复了自信，男根立马坚挺。当即在小树林中与坏女人野合，魔鬼打入地狱。

　　郑文启示，如今自由主义患肾虚之症。敝人以为补肾良方之一，应当寻根老祖宗马克思。《共产党宣言》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在抗日战争中，中 共曾将自由民主、反对一党专政的知识，用课本普及到儿童之中。老毛的《反对自由主义》，和坚持政治思想上的自由主义，说的不是一回事。补肾良方之二，就是寻根本土儒释道文化。孟子在立大本上有著名比喻：水分两种，一是泉水，一是雨水。泉水流而缓，故盈一科，方进一科；雨水集而速，故沟浍可以皆盈。其盈较之盈科者，尤为盛大神速，故有声闻，然其始之实情，由於集，涸可立待，何尝大，故其盈之声闻过情也。孔子也有“水哉”之叹。广轩以为这是四书中画龙点睛之笔。欧风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声闻过情，涸可立待；从本土发掘的自由源泉，长流不息，盈科而进，汇成江河，放乎四海。

　　如果用了这两剂良方，自由主义必定通行中国。“中国的自由主义似乎已经死了”的论断不成立。如果铲除马克思主义，铲除中国本土文化，那自由主义就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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