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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华:“新人”的诞生
来源: 作者: 时间:2012-01-13 点击:

 

 


    原名《延安整风运动中的思想改造、制度创设与政治运作》,载《领导者》2006年第2期。 
     
    1942-1945年的延安整风运动是中共历史上进行的第一次全党范围内的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其中对广大党员干部进行思想改造--即用毛泽东的理论和概念转换党员干部的思想意识,是延安整风运动重要的一环。毛泽东领导的这场浩大的思想改造工程迄今已五十多年,笔者认为,无论从毛泽东的个人创造力,抑或是从思想改造对日后中国人的广泛影响而言,延安整风期间锻造"新人"的经验都是值得充分研究的。然而学界对有关这一课题的叙述,基本集中于全党思想统一的政治意义方面,对整风运动中的政治操作层面及与思想改造的关系、制度创设对整风的有效推动、锻造"新人"过程中的"思想"和"组织"因素的交互作用等,均极少涉及。本文的基本观点是,在延安整风运动中由中央总学委领导的、广泛推行的"和风细雨"和"急风暴雨"的思想改造的路径,作为整风运动政治操作的基本方式,对于整风运动目标的实现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一、从"思想"打开突破口 
    延安整风运动所要解决的问题极其繁重,难度也极高,它所涉及的既有政治层面的中央领导机构的改组问题,又有思想层面的全党的思想转换,确立中共的独立自主地位和新的思想路线以及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新人"等问题。然而,在彼时彼地,可供毛泽东活动的空间却相对狭小,首先是来自莫斯科的压力:尽管此时苏德战争激烈,但是苏联及共产国际作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总司令部,对中共仍然具有广泛的影响,中共作为第三国际的一个支部,在寻求独立自主道路时面临着很大的压力,这种压力又分为实际的具体压力和无形的精神压力两个方面。前者是拥有大功率电台的苏联在延安的观察组,他们随时向莫斯科汇报在延安观察到的有关中共的一切战略情报;后者主要是中共内长期存在的盲目崇拜共产国际的浓厚的精神氛围。在这两种压力以外,在党内一部分同志中还存在着对开展整风、反教条主义"正当性"的疑虑和抵触。 
    在1941年9-10月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对1931-1934年党的政治路线的批判,得到了中央领导层绝大多数成员的拥护,毛泽东已获得对王明等"教条宗派分子"的绝对优势。但是,王明等在全党,特别是在青年知识分子党员中仍享有很高的威望,在全党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毛泽东不可以迅速将党的核心层中的路线分歧向全党公开。然而为了彻底摧毁"教条宗派"在党内的基础和影响,又必须在思想上和政治上"搞清路线是非",既对事,也对人。只有将上层与中、下层的斗争全面展开,才能为全党转变思想,接受"教条宗派是机会主义路线的产物"这一命题扫清障碍。 
    从延安整风运动推动中共革命胜利之巨大成效看,毛泽东的意图是有充分正当性的,俄式革命概念若不经中国化的改造和转换,事实证明,是难以在中国真正发挥作用的,而"无产阶级革命新人"又确保了中共干部队伍在严酷的战争年代和建国后,实现了政治上和思想上的高度统一。只是在当时,中共作为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既要清除党内的盲目崇苏的思想,又不能损伤中共和共产国际的关系,更要维护斯大林作为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形象,还要考虑到全党思想认识的现有水平,故而毛泽东不能操之过急,他只能因势利导,循序渐进。整风之初,他暂时回避了敏感的领导层班子改组的问题,选择先从较为"形而上"的,也是所有问题之基础的"思想"入手,从而使得从1942年开始的行动显得颇为扑朔迷离。在一段时间里,党内上下并不都能完全理解毛泽东发动整风运动的意图,即确立中国党的独立自主的地位,推倒和清除王明路线在全党的影响,重建党的思想路线和改组党的最高领导机构。尤其不理解为什么要在抗战艰苦的年代,将各根据地的重要的领导干部调回延安?为什么当各地的七大代表到达延安后,又推迟召开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以及为什么要把延安中央机关和各根据地的许多日常的工作停下来,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进行党的思想路线的学习和讨论? 
    面对这种情况,毛泽东不仅需要沉稳细致,耐心等待一些同志的思想觉悟,更需要采用一些政治上的方法和步骤,包括创设各种制度,来落实他对党的思想和组织重建的思考,而他在政治上所拥有的强大优势则有力地保障了他的意图的落实。 
    1942年,党、军队、政治保卫机构,都在毛泽东的强有力的领导之下。在经历了长期的革命斗争,尤其在1935年遵义会议毛泽东进入党的领导核心层后,他的政治智慧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既有顽强的革命意志,又有敢于突破常规的胆略。毛泽东是党内最有原创性的思想家,但他又不是从莫斯科马克思主义研究院走出来的"书院型"思想家,在进行复杂的革命斗争,在解决党内矛盾,落实、贯彻他的革命策略思想方面,毛泽东的所有思考都具有高度的现实政治性。与此同时,他的政治领导能力和领导风格又是极其强势的,换言之,毛泽东在是一个杰出的思想家的同时,还是一个极其成熟的政治家,他拥有巨大的政治才干,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 
    1942年春,整风运动初兴之时,其主要内容是号召全党干部学习中共中央指定阅读的一系列文件。整风以学习文件先行,反映了毛泽东在开展党内斗争的方法上所具有的独创性,毛泽东以"思想"为突破口,这既是全党思想转变的重心,也是扭转党的一切活动的前提。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延安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作动员全党整风的报告--《整顿党风、学风、文风》(收入《毛泽东选集》时易名为《整顿党的作风》),2月8日和9日,毛泽东又在中央宣传部干部会议上两次作《反对党八股》的演说。在此之后,他亲自主持制定了几个有关整风学习的中央决议,至1942年4月3日,复以中宣部的名义,发出《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向全党正式提出开展"思想革命"的号召。 
    毛泽东在2月作的报告和他主持制定的有关动员整风的决定,都没有直接点出王明、博古的名字,只是号召反对"主观主义"和"教条主义"。一年前的1941年5月,毛泽东当着王明等人的面,在《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演讲中,指斥教条主义者只是"言必称希腊"的留声机,控诉他们用教条主义来毒害青年:"十七、八岁的娃娃,教他们啃《资本论》,啃《反杜林论》"。毛泽东在1941年5月作的《改造我们的学习》报告中把教"十七、八岁的娃娃,教他们啃《资本论》、《反杜林论》"列为教条主义最恶劣的表现之一。毛泽东的这句名言随之在延安不胫而走。1949年后,毛泽东的这段话在收入《毛泽东选集》时被删除。原文见边区总学委编:《整顿三风二十二个文件》(延安:1942),第4-5页;另参见王惠德:《忆昔日》,载《延安马列学院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9-81页。 
    现在毛泽东又在演说中历数中共党内的盲目崇拜苏俄情结在思想宣传形式上的错误。毛泽东说: 
    他们一不会耕田,二不会做工,三不会打仗,四不会办事……只要你认得了三五千字,学会了翻字典,手中又有一个什么书,公家又给了你小米吃,你就可以摇头晃脑地读起来。书是不会走路的,也可以随便把它打开或者关起。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这比大师傅煮饭容易得多,比他杀猪更容易。你要捉猪,猪会跑,杀它,它会叫,一本书摆在桌子上,既不会跑,又不会叫,随你怎样摆布都可以。 
    那些将马列主义当宗教教条看待的人,就是这种蒙昧无知的人。对于这种人,应该老实对他说,你的教条没有什么用处,说句不客气的话,实在比屎还没有用。我们看,狗屎可以肥田,人屎可以喂狗。教条呢,既不能肥田,又不能肥狗,有什么用处呢? 
    上述内容在收入《毛泽东选集》中已被删去,原文见《整顿三风二十二个文件》。 
    毛泽东亲自登台作报告,矛头直指教条主义,表明他已决心全力发动整风运动,并以此昭示全党,他本人是整风运动的最高领导者。紧接着,2月21日,康生在延安八路军大礼堂向延安2200余名干部传达毛泽东整顿"三风"的报告。他说,"目前所谓知识分子,实际上最无知识,工农分子反而有一点知识"。《解放日报》1942年2月22日。 
    3月7日,康生又在同一地点向3000多名干部传达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4月18日,康生再次在八路军大礼堂向中直机关、军委直属机关干部作长篇动员报告。通过这几次大型报告会,毛泽东的新概念,在延安3万名干部中迅速传播开来。 
    整风运动既是"一场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教育运动",那么理所应当,负责全党思想和宣传工作的中央宣传部将处于领导这场运动的中心地位。然而,由于历史上中宣部因长期受到教条主义的影响,它自身也有一个思想和工作方法转变的问题,也需要在整风运动中进行整顿。 
    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的后期阶段曾经决定成立以中宣部部长张闻天为首的教育委员会,负责改革全党的干部教育工作。但是张闻天在这次政治局会议后,实际上就离开了党的核心层,这个"教育委员会"还没开展工作就不复存在了。张闻天为了"不妨碍毛主席整风运动方针",在1942年1月26日率领一个"延安农村工作调查团"去了陕北和晋西北农村,中宣部部长由政治局候补委员凯丰(何克全)代理。但是凯丰在历史上犯过严重的教条主义的错误,也是这次运动所要触及的对象。凯丰为了表示与过去的错误彻底决裂,亲自在《解放日报》发表《如何打破教条主义的学习》的文章,他写道:"过去我们的学习方法,受教条主义熏染太深,形式逻辑的思想方法习惯太多",《解放日报》1942年6月11日。 
    凯丰还联系实际,检讨了中宣部没有把贯彻毛泽东的整风报告作为目前宣传工作中心任务的错误。参见《中共中央关于延安整风的一组文件》,载《文献和研究》1984年第9期。 
    对凯丰的进步,毛泽东表示欢迎,在当年举行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还让凯丰做了会议的召集人,但为时不久,凯丰病倒,于是毛泽东派了自己的秘书胡乔木前去"暂代"凯丰,凯丰在1942年上半年整风运动开展的初期十分活跃,他甚至是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主要组织者,同时,毛泽东亲自挂帅,指派胡乔木协助自己主持文艺界的整风运动。6月2日,毛泽东在中央总学委成立会议上宣布,"因凯丰同志工作很忙,改由康生负责中央总学委机关刊物《学习报》的编委工作"。不久,胡乔木即奉毛泽东之命正式代理了凯丰的中宣部部长一职。参见胡乔木:《我所知道的田家英》,载董边、镡德山、曾自编:《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21页。 
    用这种方式改组了中宣部。 
    毛泽东运用自己的政治优势,大胆引进党内资历较浅的年轻新锐,首先对党的意识形态领导部门进行了新的人事布局,对于党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毛泽东也采取了和改组中宣部的类似的办法。1942年2月,毛泽东将老干部陆定一派往该报,4月,《解放日报》改组,陆定一成为主编,但博古仍继续担任《解放日报》社和新华通讯社社长一职。 
    在1942年冬春之交的延安,广大中下层干部对眼下正在开展的整风运动的意义,理解得并不深刻,他们还以为这是类似1939-1940年学习运动的新一轮学习运动。延安各机关、学校在听了康生作的传达和动员报告后,纷纷成立了整风领导机构,基本停止了日常的业务工作。干部们正兴趣浓厚地按照上级的布置,制订各人的学习计划,日夜精读指定的文件材料,一时间延安似乎又再现了前几年的景象,成了一所研究马列主义理论的大学校。 
    二、"和风细雨":听传达报告和精读文件 
    延安整风运动是在毛泽东的亲自领导下渐次展开的,可仅仅依靠他一个人,还不能够确保运动全面、有序地进行,他还需要一些助手,也需要在既有的领导机构之外,成立某些新的临时机构来领导运动。众所周知,党的正式的领导机构是中央政治局和中央书记处,然而当时这两个机构的组成人员都是在过去历史的基础上产生的,在整风开始后,政治局和书记处的绝大多数同志虽已表态支持毛泽东的有关整风的部署,但是,对于一些过去犯过严重路线错误的同志,认识和改进自己的错误需要一个过程,而且他们犯过路线错误的事实,也使得他们不适合再来领导运动,所以必须成立一个由毛泽东亲自领导的、新的一元化的机构来落实毛泽东对整风运动的部署。1942年后,政治局和书记处开会的次数大为减少,周恩来、彭德怀等一些政治局委员也不在延安,在理论上属于政治局领导,新成立的中央总学委就成了领导运动的最重要机构。中央总学委由毛泽东任主任,康生任副主任。1942年底,刘少奇从苏北返回延安。1943年3月,中央领导机构进行了重大改组,原来的一些书记处成员的职务被停止,毛泽东成为政治局主席和书记处主席,刘少奇成为中共第二号人物,实现了以毛泽东为核心、以刘少奇为第一助手的中央一元化领导体制。 
    与斯大林以肉体消灭为主的党内斗争的模式相区别,毛泽东领导的整风强调以思想学习来推动思想和政治态度的转变,和斯大林相比,毛泽东更善于交替使用"教育"与"外力推动"两种方法。毛泽东进行党内斗争方法的多样化,不仅说明毛泽东的思想和政治水平的高超,更主要是因为40年代毛泽东的政治目标与斯大林完全不同。斯大林是在苏共执政的条件下,为强化自己的领袖地位而施用专政力量,毛泽东政治上的首要目标则是清除党的领导层中的教条宗派力量,转换全党的俄化的精神气质,确立毛泽东思想在全党的指导地位,进而争取抗战胜利后取代国民党,建立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在中共尚未在全国执政的条件下,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必须将党内的思想斗争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主要依靠自己的路线、方针乃至作风及风格来吸引、教育广大党员和群众。其次,诉诸教育手段也是中国儒家传统的基本范式,它具有易于被人接受的亲和性。借用中国传统的若干概念和方法,再融之以列宁主义的内容,基本可以达到转换人的思想意识的目标,从而避免了单纯使用强力手段可能给党带来的损害。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发动全党思想改造--学习毛泽东的论述和经毛泽东审定编辑的有关文件,才成为整风初期的中心任务。 
    中共中央通令全党在整风运动中必读的文件通称"二十二个文件",但在1942年4月3日颁布的《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中,仅规定了18个文件为必读文件,在这18个文件中有2份是斯大林的作品。4月16日,中宣部又增添4份必读文件,除1份为季米特洛夫的论述,其他3份均为斯大林、列宁的论述,这样就正式形成了"二十二个文件"。 
    "二十二个文件"的重大意义在于,它以学习毛泽东的论述为中心,结束了党内长期存在的、脱离中国革命实际的、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著作漫无边际的泛泛学习,给全党提供了一个学习和思考的范围。现在主要是由毛泽东,而不是由王明等人,对马克思列宁主义作出权威性的解释,从而把全党的思想纳入到毛泽东所指明的方向。 
    如果与整风运动中后期大规模的审干、肃奸、抢救斗争相比,整风运动发动之初的干部学习文件的活动就称得上是"和风细雨"。其间,自毛泽东发表演说和传达毛泽东的报告后,延安的干部们的思想十分活跃,出现了一段"自由化"时期,但为时不久,以王实味《野百合花》为典型的"矛头向上"的风向就被迅速扭转。3月下旬,总学委紧急刹车,开始部署对王实味的"反击"。中宣部"四三决定"更具体落实总学委的战略意图,明确强调广大中下层干部也和高级干部一样,同属整风对象,参见《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1942年4月3日),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第364-365页。并宣布研究文件的时间为5个月。4月18日,康生在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和军委直属机关干部大会上作学习"四三决定"的动员报告,在这次有2000人参加的大会上,康生要求各机关成立学习分委员会,由该组织统一领导各单位的运动。 
    《延安整风运动纪事》,求实出版社1982年版,第107页。 
    4月20日、21日,中共中央书记处秘书处和陕甘宁边区系统分别召开文件学习动员大会,中央办公厅秘书处主任王首道和负责领导边区工作的任弼时作了和康生报告相类似的动员讲话。《延安整风运动纪事》,求实出版社1982年版,第111-112页。于是学习"二十二个文件"的大规模活动在各单位迅速展开。 
    "二十二个文件"的学习包括三个阶段: 
    提倡干部进行思想反省,并写出带有自我批评性质的反省笔记,对于延安的广大干部固然是一种"新生事物",但是这还不至于超出他们的心理承受范围。因为全党对于"反省"一词并不陌生,刘少奇更在1939年作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报告中借孔子"吾日三省吾身"之说,号召共产党员通过"内省",加强"党性锻炼"。事实上,许多共产党员已经按照刘少奇要求的那样去做了。党的元老吴玉章自述:"恍然觉得我们现在的整风工作,就是中国古圣先贤所谓'克己复礼''正心诚意'的修养"。"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中庸》),虽然旧思想是唯心的,但他的严于自己省察,行为不苟,是可宝贵的。"《吴玉章文集》上,重庆出版社1987年版,第240页。 
    由于列宁主义的"新人"概念与中国哲学的"内省"、"修身",并无明显矛盾,因此对于广大党员,接受这种兼顾新旧、融合列宁主义与中国传统的思想改造方法并不十分困难。 
    毛泽东的方针已定,下一步的问题就是如何将文件学习与反省思想加以结合并用来指导当下的运动。1942年3月9日,经毛泽东修改,由胡乔木撰写的《教条和裤子》在《解放日报》正式发表。胡乔木在这篇社论中第一次提出"脱裤子,割尾巴"--要求每个党员对照毛泽东的讲话,勇敢地解剖自己,与旧我告别。继之,中宣部的"四三决定"进一步明确提出,参加整风的干部"每人都要深思熟虑,反省自己的工作及思想"。4月18日,康生在中央直属机关和军委直属机关联合举行的整风学习动员大会上重申必须"运用文件反省自己",并具体指导写反省笔记的方法:"内容要多写自己阅读(文件)后的心得,自己的反省"。康生并且首次宣布:"学习委员会有权临时调阅每个同志的笔记"。《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107页。 
    两天后,毛泽东亲自在中央学习组召开的高干会议上,动员全党自上而下"写笔记"。毛泽东强调:党员必须遵守党的铁的纪律,写笔记就是"紧箍咒",人人皆得执行: 
    中宣部那个决定上说要写笔记,党员有服从党的决定的义务,决定规定要写笔记,就得写笔记。你说我不写笔记,那可不行,身为党员,铁的纪律就非执行不可。孙行者头上套的箍是金的,列宁论共产党的纪律是铁的,比孙行者的金箍还厉害,还硬,这是上了书的……我们的"紧箍咒"里面有一句叫做"写笔记",我们大家都要写,我也要写一点……不管文化人也好,"武化人"也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新干部也好,老干部也好,学校也好,机关也好,都要写笔记。首先首长要写,班长、小组长也要写,一定要写,还要检查笔记……现在一些犯过错误的同志在写笔记,这是很好的现象,犯了错误还要装老太爷,那就不行。过去有功劳的也要写笔记……也许有人说,我功劳甚大,写什么笔记。那不行,功劳再大也得写笔记。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在4月20日中央学习组的会议上,毛泽东甚至引述康生两天前在中直和军属机关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毛泽东说: 
    康生同志在前天动员大会上讲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批评是批评别人,自我批评是批评自己。批评是整个的,但自我批评就是说领导者对自己的批评是主要的。 
    ②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毛泽东甚至表示自己也要"写一点"笔记,他说,"要反复研究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历史,自己现在的工作,好好地反省一下"。 
    ② 
    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在毛泽东讲话后,5月1日,整风试点单位--中央党校在制定学习"二十二个文件"的计划中作出硬性规定,参加整风学习的学员必须"联系反省个人思想及与本身有关工作",明确宣布中央党校的各级领导机构均有权"随时检查笔记、记录"。 
    经过约一个月的试点准备,到了1942年5月下旬,中央总学委认为,在全党将学习"二十二个文件"转入对照文件进行思想反省的时机已经成熟。5月23日,《解放日报》发表社论《一定要写反省笔记》,至此,整风进入到思想反省的阶段,调阅干部反省笔记的制度随之在各机关、学校迅速推广开来。 
    从现象上看,动员干部写反省笔记和建立抽阅反省笔记的制度,在各级和各单位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但是许多干部往往会避重就轻,不愿进行彻底的自我批判。为了引导干部作出比较深刻的自我批判,必须及时推出一些有代表性的反省典型,作为引导全党进行反省的示范。1942年6月后,《解放日报》陆续刊登了一批反省文章,这些文章大致包括四种类型。 
    (一)犯有"经验主义"错误的中央领导干部的反省 
    所谓"经验主义"或"经验主义者",在当时的语境下,是指那些曾经在政治上支持过教条宗派,或虽未明确表示支持教条宗派,但曾一度在政治上和思想上与毛泽东的"正确路线"有出入,而与王明等有过合作关系的党内高级领导同志。"经验主义者"大多有较长的革命历史,在党内的基础也较深厚,所以他们只是处在被批评的第二个层次。总学委对"经验主义者"的策略是分化他们与王明、博古等教条宗派的关系,将他们争取到毛泽东的正确路线一边。"经验主义者"只要能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总学委一般均会对他们表示热烈的欢迎。中共元老王若飞的反省即提供了犯有经验主义错误的领导干部自我反省的范例。 
    1942年6月27日,中共中央副秘书长王若飞在《解放日报》上发表《粗枝大叶自以为是的工作作风是党性不纯的第一个表现》的文章,王若飞在该文中以毛泽东的立论为依据,对照检查自己: 
    是多少带有陶渊明所说的某些气质,"好读书不求甚解","性嗜酒造饮辄醉",这种粗疏狂放的作风,每每不能深思熟虑,谨慎其事处理问题,即令自己过去曾是时时紧张地埋头工作,也常陷于没有方向的事务主义,以致工作无形中受到很多损失。严格地说,这是缺少一个共产党员对革命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 
    ②《解放日报》1942年6月27日。 
    王若飞的上述反省没有涉及对王明、博古等批判,他写道: 
    过去我对党性的认识,只注重从组织方面去看,认为党是有组织的整体、个人与党的关系,是个人一切言行,应当无条件的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只要自己埋头为党工作,不闹名誉,不闹地位,不出风头,不把个人利益与党的利益对立,便是党性,并以此泰然自安。 
    ② 
    《解放日报》,1942年6月27日。 
    人们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王若飞只是重点检查自己"粗枝大叶自以为是"的工作方法,他也实事求是地谈到他对革命的忠诚,例如,"埋头为党工作,不闹名誉,不闹地位,不出风头,不把个人利益与党的利益对立",如果从苛求的眼光看,王若飞的反省还没达到"深刻"和"尖锐"的程度,但是仍然受到毛泽东的欢迎。王若飞属党的元老,因在1926-1927年担任中共中央秘书长期与陈独秀关系密切,长期遭受莫斯科与党内教条宗派的排挤,抗战爆发后王若飞来到延安,担任了重要的领导工作,对毛泽东十分尊重,现在又在报纸上公开进行自我反省,在政治上表示对毛泽东的全力支持,对于这样一位在党内享有较高声望的老同志的政治表态,总学委又如何能对他求全责备?此时此地,毛泽东所要求的党的中央领导层干部就是像王若飞这样在政治上表明态度。更重要的是,王若飞身为中央领导干部,带头响应毛泽东的号召进行自我反省,对广大干部将产生重要的示范作用。 
    (二)犯有"教条主义"错误的高级文职干部的反省 
    1942年8月23日,《解放日报》发表的王思华的反省文章《二十年来我的教条主义》就堪称是这类干部自我反省的标本。 
    担任延安中央研究院中国经济研究室主任的王思华原是30年代颇有名气的左翼社会科学家,曾留学德国专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他的反省文章中,对自己以往20年的理论研究活动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王思华写道: 
    我在大学和在外国留学时,所学和研究的,不是英国的亚当·斯密与李嘉图,便是法国的魁奈和萨伊……所学的是外国的,自己在大学里教的,自然也只能是这些外国的。这样做,不但省劲,而且受学生的欢迎。因为在一般的大学生中,有一种反常的心理,对中国问题无兴趣,他们一心向往的,就是他们从先生那里学外国。学生的这种反常心理,先生这种投机取巧的态度,普遍的存在于中国大学生,这种轮回教育,不知害了多少青年!它是害了青年时代的我,而我又拿来害青年! 
    ②③④《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王思华上述有关对中国现代教育制度弊端的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历史实际的,遗憾的是,他在谈论这些问题时,对这个十分复杂的现象做了一个比较简单化的处理: 
    十三年前,当我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后,又把它"生吞活剥"地搬到中国来。……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态度上还是主观主义的。在这种态度下,还是只想懂得希腊,不想懂得中国……把马克思的一切东西当作千古不变,放之于四海皆准的教条了。 
    ② 
    《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紧接着,王思华使用了一系列否定性的词句,对自己进行了在今天看来是"过了头"的自我批判。他自陈,他教学生"啃《反杜林论》是为了迎合学生的好高骛远的奇特心理", 
    ③ 
    《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到延安后,"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口号之下,不得不联系到中国",但这仅是"以资装饰门面",自己仍"只想在《资本论》本身上来翻筋斗"。④ 
    《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王思华痛责自己"夸夸其谈","不老实,企图取巧","只知背诵教条","向马列主义开玩笑"。在对自己口诛笔伐的同时,王思华热情称颂毛泽东对发展马列主义的贡献。他表示,"为了彻底消灭'比屎还没有用处'的教条","彻底打垮我这样根深蒂固的不正确的思想方法",自己已决定"到实际工作中去,不仅是到实际研究中去,而且是真正变为一个实际工作者"。《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延安中央研究院副院长、历史学家范文澜为前一阶段中央研究院出现的以王实味为代表的自由化思潮严重泛滥的局面而深感痛心。范文澜谴责自己"高唱民主,忽视集中,形成放任自流的'领导'",声称这是"难以忘怀的一件痛苦经验",他对此"衷心抱疚"。 
    ③《解放日报》1942年6月1日。 
    中央政治研究室资料组和中央国际政策研究室成员王子野则专门检讨了自己"夸夸其谈"的"不正派作风",他痛陈自己往往仅凭"一知半解","凭着想当然"大发议论,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荒唐之至"。③ 
    《解放日报》1942年6月1日。 
    在中央总学委发起的劝导反省的思想攻势下,大批高级文职干部纷纷自我批判。中央研究院国际问题研究室主任柯柏年是一个老党员,早在20年代末就是国内闻名的红色社会科学家,曾翻译《经济学方法论》等多种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参见《生活全国总书目》(1935),上海生活书店编行,第72页。 
    但在整风之初,他被批评为"教条主义者",理由是曾翻译过教条本本。此事给柯柏年很大的刺激,他发誓以后再不搞翻译工作。1943年春,毛泽东根据已变化了的形势(教条主义者已被搞臭),认为有必要恢复中共的马列著作翻译工作。可是当毛泽东征求柯柏年意见时,柯柏年却向毛泽东坚决表示,今后再不搞翻译了。参见师哲:《在历史的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247页。 
    柯柏年以后转入到周恩来领导的中共外事系统,改行做对外统战工作,再也没回到中共马列著作编译部门。显而易见,整风运动期间的"反教条主义"在取得很大成绩的同时,也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偏差,及至1945年春,谢觉哉私下也感慨,"自从反教条,有人不讲书本子了"。《谢觉哉日记》下,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91页。 
    (三)具有"经验主义"倾向的军队领导干部的反省 
    和党的高级政治生活毫无牵涉的军队一般高级干部,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整风的重点批判的对象,然而整风既为全党的运动,军队干部也不能完全置身于外,他们同样应在运动中"提高认识"。但是,对于来自不同军队系统的干部,他们所需提高认识的内容并不一致。一般而言,原红四方面军的干部有必要检讨自己在张国焘"另立中央"事件中的立场和态度,而原红一方面军中的干部则需要重点检查一下自己的工作方法与思想方法。现以曹里怀的反省为例: 
    曹里怀是毛泽东创建井冈山根据地时期的老部下,他的"自我检讨"重点反省了自己的四大缺点:(1)在日常工作中,解决和处理问题不细心,草率从事。(2)爱面子。(3)理论和知识的修养太差。(4)自己的经验不能很好地整理。曹里怀认为自己是"主观主义经验主义的倾向确是浓厚地存在着"。 
    曹里怀的"自我检讨"中有一半的篇幅是歌颂毛泽东的内容,他热情地将毛泽东与列宁并列,声称毛泽东的著作是"活的马列主义": 
    (毛泽东的著作)告诉了我们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唯物辩证法的方法。这些著作,是完全从客观的现实出发,而又向客观实际获得了证明的最正确,最科学,最革命的真理。 
    ② 
    《解放日报》1942年7月13日。 
    (毛泽东的)这种有高度布尔什维克原则性和极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丰富的革命内容的政策,不是主观主义教条主义者所能办得到的。 
    ② 
    《解放日报》1942年7月13日。 
    (四)革命历史雄厚的党的元老的反省 
    在40年代的延安居住着几个德高望重、受到全党尊敬和爱戴的革命老人,他们分别是林伯渠、吴玉章、谢觉哉、徐特立。除了这四老,李六如、张曙时等尽管也年届六十,但是依当时的习惯,他们尚不够"革命元老"的资格。在"革命四老"中,只有林伯渠担负边区主席的实际工作,吴玉章等大多挂个虚衔,并不掌握具体部门的领导实权。整风运动初起,吴玉章等以自己的反省现身说法,为知识分子必须进行脱胎换骨改造的论断,提供最具说服力的证明。吴玉章写道: 
    中国旧时社会最坏的习惯,就是稍有聪明才智的人都变为知识分子而脱离生产,结果,小的变流氓,大的变政客,都为社会的毒害。而从事生产的广大群众则蠢蠢无知、任人鱼肉。 
    如果我们不自欺欺人,则我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于国家民族尽了什么责任呢?这样来一个反省,恐怕不汗颜的没有几个。我自己一反省就觉得"才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而还往往"夸夸其谈""哗众取宠",党八股的余毒很深。这能免"欺世盗名"之诮吗?我虽从事革命四十余年,只有力求前进到底不懈这一点足以自信自慰,其他能力太缺乏了!吴玉章:《以思想革命来纪念抗战五周年》(1942年7月7日),载《吴玉章文集》上,第241页。 
    吴玉章的反省颇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在延安的一些革命老人的共同心态。李六如早年参加辛亥革命,是五四前后湖南教育界著名人物,毛泽东在青年时代即与其相识,20年代李六如就加入了中共,整风运动开始时已经55岁,任中央军委主席办公室秘书长。李六如对其老友谢觉哉说,"以前自以为不错,自以为立场稳定,整风后才知自己政治水平低,'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未入党'(此系毛泽东在整风中的名言--编者注)"。谢觉哉说,他对李六如所言"很有同感"《谢觉哉日记》上,第456页。。谢觉哉不仅自我反省,还在《解放日报》化名发表《一得书》短评,向教条主义发起攻击。谢觉哉指出,教条主义"如只放在案头上摆样,虽然比屎还没有用,不能肥田,不能喂狗,但狗屎自享,于人无干。若拿了去对付革命,那就为害非浅,容易把革命弄坏"。 
    焕南(谢觉哉):《感性与理性》,载《解放日报》1942年8月10日。 
    以上四种类型的干部反省的样本,为全党展开思想反省提供了不同的参照系统。中央总学委利用报纸,大力推广这些反省经验,再结合于组织措施的落实,对延安干部的心理造成了剧烈的冲击和震荡,尤其使有"教条主义"背景的干部无地自容。至此,思想改造工程的关键性步骤--清算过去的大门已经打开。下一步就是广大党员联系个人的实际,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依照报上发表的反省样本,写出各自的反省检查。 
    四、填"小广播调查表" 
    1942年秋冬之交,延安各机关、学校正遵照中央总学委的部署,将学风和党风的学习纳入到干部自我反省的方向。就在广大干部和党员纷纷写出个人反省笔记的时候,1942年12月6日,中央总学委发出《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各单位又迅速开展了以肃清"小广播"为中心的"反对自由主义"的斗争。 
    所谓"小广播",与"脱裤子、割尾巴"一样,是40年代初延安时期创造出的新词汇。"小广播"系指和党的宣传口径等"大广播"相对应的,在同志之间流传的对党的政治、人事关系的私下的议论。被中央总学委列为"极端危害党的大患"的"小广播"的类型有下列5种: 
    (1)泄露党的政治、军事、党务、组织、经济、教育、锄奸、情报等秘密消息和行动。 
    (2)散布与党的宣传口径不一致的对国际国内战争形势的看法。例如,传播对苏德战争、中日战争的悲观言论。 
    (3)有关对整风运动目的的怀疑和议论,"散布整风是为了打击某些人的谰言"。 
    (4)攻击党的领导,"对党内同志任意污蔑,造谣中伤"。 
    (5)同情"托派反革命的人性论,蜕化论的宣传","替反革命分子'广播'反党思想"。 
    ②③ 
    《中央总学委会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第468-470页。 
    中央总学委的《通知》提示各学委会必须严密注意下列对象: 
    (1)在思想和组织上存在浓厚的自由主义,厌恶党的原则、组织纪律和秘密工作制度的人。 
    (2)"讲温情私交,论友谊"的人。这些人敌我不分,"对'私交'可以无所不谈","就是反党的分子也可以作为他们的朋友"。但是,"对党的组织可以欺骗隐瞒,甚至听到反革命的言论,也可以不报告组织"。 
    (3)"喜欢溜门子","打听个人的生活起居,加以评头论足"的人。② 
    《中央总学委会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第468-470页。 
    具有上述三种表现的人是运动的重点整肃对象,《通知》明令: 
    每个党员深刻的反省自己与严正的批评别人,检查自己和别人是否犯了"小广播"的错误,曾泄露了一些什么秘密,向外广播了一些什么消息,向党隐瞒了一些什么问题,听到了一些什么不利于党的消息没有向党报告,对于这些问题每个党员应向党诚恳坦白的报告出来。 
    ③ 
    《中央总学委会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第468-470页。 
    如何坦白?中央总学委这一次又创造出新的办法,要求每个干部必须填写"小广播表"。中央总学委规定,各机关学校应根据《通知》的精神和各单位的具体情况,"制发'小广播'调查表"并将其: 
    分发每个同志填写,以调查本机关的工作人员向外广播了一些什么及由内外向本机关的工作人员广播了一些什么,这种调查材料,应加以整理研究,并向总学委报告。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第470页。 
    用组织动员的方式要求广大党员交代自己的言行,在中共成立后党的政治生活中尚属头一回。这反映了战时状态下,在边区面临国民党军队包围的情况下,总学委对加强共产党员思想和行为一致性的高度重视。虽然在1942年12月前,延安的党员和干部已依照中央总学委的部署,普遍写出反省笔记,但反省内容大多属于思想认识方面的问题。《通知》详细阐释了这项行动的必要性,但是,调查党员私下的一般性的言行毕竟与要求党员反省思想不是一回事,有少数党员对其"正当性"产生了怀疑。其实调查党员的私下言行和个人间的交往,对于共产党员不应是题外之意,"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的利益至高无上",本来就是许多共产党员的人生信念,为了崇高伟大的事业,还有什么个人的私心杂念或隐私不能向党公开?对于多数农民出身的党员,这不是问题,对此举有疑惑的主要是一些知识分子党员。于是,针对少数党员中出现的消极不满情绪,中央总学委又适时提出了"反对自由主义"的口号。 
    1942年末,围绕动员填"小广播表"一事,各机关学校布置反复学习毛泽东1937年作的《反对自由主义》的报告。毛泽东的这篇演讲稿并不是论述思想史上的自由主义理论,而是阐述其理想中的共产党员人生哲学的范式。在这篇演说中,毛泽东对"自由主义"一词作出新的解释,他所要反对的"自由主义",除了指政治思想上与党的路线背离的言行,重点是指党内的"一团和气",换言之,也就是在共产党员中所存在的"讲温情私交,论友谊"的现象。现在,重新翻检出毛泽东当年的报告,把"客观上帮助敌人"的"自由主义"和眼下要肃清的"小广播"串联起来,为反对"小广播"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 
    在12月6日中央总学委反对"小广播"通知下达后,1943年1月19日,陈伯达在《解放日报》发表《应用辩证法,反对自由主义--在整风中纪念列宁逝世十九周年》,延安各机关学校除了动员每人填写"小广播调查表"外,还纷纷组织以反对自由主义为中心的"学习会"和"讨论会"。 
    作为反"小广播"斗争的试点单位,陕甘宁边区师范学校学委会早在11月20日就布置了反对自由主义的"大讨论会"。大会历时19天,经历了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由学校领导机关广泛搜集"犯自由主义"的材料;在第二个阶段,动员师生展开互相批评;在第三个阶段,则将斗争重点转移到"犯自由主义特别严重,错误思想特别顽固"的人和事件上。 
    《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337页。 
    12月6日,就在中央总学委发出肃清"小广播"通知的当天,中共中央材料室向每个工作人员发出考试试题,要求回答下列问题: 
    (1)到今天为止你对党还有什么隐瞒的事情没有?还有什么不满意党的地方没有? 
    (2)你的自我批评精神如何?你对其他同志的批评还有不坦白的没有?其他同志对你有什么批评没有?你的认识和态度如何?有无自由主义的毛病?自己还有什么缺点需要揭发呢?《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338页。 
    上述试题与半年前中央党校学风考试的内容已完全不同,这表明"整顿三风"的运动已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入了新的内容,运动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五、"急风暴雨":审干、反奸的迅速展开 
    整风运动以反对主观主义开始,运动展开以后,延安干部又相继经历了整顿学风和党风的阶段,但是现在又对所谓人际交往中的自由主义现象的情况进行调查,这和原先的反"主观主义"的主题已离开很远,而更类似于政治保卫机关的调查检举手段。尽管1942年12月18日,中央总学委又部署开展反对"党八股"的文风检查,延安的报纸还在继续宣传整顿"三风",然而事实上,原先以教育为重心的整风学习运动,现在已迅速向审干、反奸运动的方向转移。 
    将整风运动导入审干、反奸轨道经历了一个过程,促成其工作重心转移的导火线则是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事件。1941年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后,中共中央虽然已经成立了以康生为首的"党与非党干部的审查委员会"。1942年春,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在《解放日报》的发表及其在知识分子中引起的共鸣,引起毛泽东的高度重视和警惕。1942年4月,延安《解放日报》开始陆续发表批判王实味的文章,从现象上看,这个时期报上批王的言辞并不十分激烈,毛泽东甚至还两次通过秘书胡乔木,向王实味转达他个人希望王实味"改正错误立场"的意见。参见李言:《对中央研究院整风运动的几点体会》,载《延安中央研究院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页。 
    但在内部,领导层已决定对延安的自由化思潮采取强硬措施。 
    4月上旬,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听取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作有关国民党方面对延安动态反应的汇报。康生在讲话中没有提及大后方对《野百合花》的反应,只举出了中央青委的《轻骑队》壁报已被敌人所利用。康生说:"国民党特务称赞《轻骑队》为延安专制下的唯一呼声。" 
    ②③ 
    参见王秀鑫:《延安"抢救运动"述评》,载《党的文献》,1990年第3期。 
    王秀鑫为中共中央党研究室研究人员,在此文中,王秀鑫使用了未曾公开的毛泽东在1942年的讲话。 
    康生提供的情报激起了与会者的强烈反应,其中有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在发言中揭露延安"特务分子"的种种罪恶:"特务分子利用党内自由主义乘机活动,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及检查工作中,故意扩大党内的缺点和错误,散布思想毒素,反对各学校机关的领导,并写文章、出壁报、进行小广播,团结不坚定的党员来反党"。② 
    参见王秀鑫:《延安"抢救运动"述评》,载《党的文献》,1990年第3期。 
    就在这次会议上,在听了康生的汇报和其他人的发言后,毛泽东讲了话,他明确表示: 
    在学习和检查工作中,实行干部鉴定,对干部的思想与组织观念,实行审查工作;在审查工作中,发现反革命分子,加以扫除,以巩固组织。③ 
    参见王秀鑫:《延安"抢救运动"述评》,载《党的文献》,1990年第3期。 
    这是迄今所发现的,在整风运动期间毛泽东最早布置审干、肃奸的资料,时间是1942年4月中旬。 
    4月20日,毛泽东在中央学习组会议上作的报告中,猛烈抨击自由主义,他将自由主义比喻作"诸子百家",历数了延安"思想庞杂,思想不统一,行动不统一"的种种表现: 
    这个人这样想问题,那个人那样想问题,这个人这样看马列主义,那个人那样看马列主义。一件事情,这个人说是黑的,那个人则说是白的,一人一说,十人十说,百人百说,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差不多在延安就是这样,自由主义的思想相当浓厚。 
    ⑤ 
    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毛泽东表示,一定要在整风中"统一思想","统一行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如果打起仗来,把延安失掉就要哇哇叫,鸡飞狗跳。那时候,'诸子百家'就都会出来的,那就不得了,将来的光明也就很难到来,即使到来,也掌握不了它"。"总之,一定要搞,搞到哇哇叫也要搞,打得稀烂也要搞"。⑤ 
    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在这次报告中,毛泽东明确地表明了他要肃清党内自由主义的决心,在宣布人人必须"写笔记"之后,又向与会的各机关学校的领导干部部署了新的任务,要求从政治上对延安的党员普遍进行一次"排队",毛泽东指示: 
    要把干部中的积极分子,平常分子,落后分子分开,对思想有问题的,党性有问题的人要特别加以注意。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毛泽东4月20日的报告,虽然没有直接谈及王实味和审干问题,但是他的讲话已将反对自由主义思想的问题凸现出来,所谓对有问题的人"要特别加以注意",其实就是动员审干、肃奸的代名词。在此之后保卫系统立即行动起来。本来,该系统在中共与国民党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复杂斗争中,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尤其在敌情研究方面,成绩十分显著。举凡一切涉及敌方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社会阶级关系等方面的相关材料,都在反特机关关注的视野之下。例如,如何"一点一滴地从各个方面,各个角落,用各种方法去搜取"材料;如何"随时留心,随机应变,善于适应环境,善于和人接近,善于选择对象,善于灵活运用调查项目,达到调查工作的目的"等。匡亚明:《论调查研究工作的性质和作用》,载《解放日报》,1941年11月29日。匡亚明1926年加入中共,1929年曾被中共特科红队误认为是叛徒而遭枪击,子弹从口中射入,穿过脖颈险而未死,1941年任中央社会部(情报部)第四室(政治研究室)副主任。 
    如今,在特殊的形势下,这一整套的对敌斗争经验,被全部运用到党内思想斗争和组织清理的领域。 
    1942年4月底5月初,康生在中央社会部宣布: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已于4月在香港的报纸上发表了。 
    ④宋金寿:《关于王实味问题》,载《党史通讯》1984年第8期。 
    不久,康生正式宣称,王实味是托派分子,也是复兴社分子,是兼差特务。 
    ④ 
    宋金寿:《关于王实味问题》,载《党史通讯》,1984年第8期。 
    对王实味的这个政治判决究竟依据是什么,康生避而不谈,但显而易见,最重要的证据便是香港的报纸发表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另一个证据便是王实味于1940年向中共中央组织部提交的有关自己与托派分子历史来往的书面材料。如果依据王实味自己撰写的书面材料,推测王有托派嫌疑,虽然武断,但仍有迹可寻,但是指称王实味是"复兴社分子"则纯属虚构。 
    有了康生对王实味的政治结论,正式给王实味戴上"特务"帽子就只是时间和手续问题了。1942年6月11日,在康生的指导下,中央研究院负责人罗迈在批判王实味的斗争暂告结束之际,公开宣布王实味是一个托派分子。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下册,第492页。 
    中央总学委对康生等将对敌斗争的经验运用于党内,和中央研究院配合作战,揭出王实味的"问题"给予充分的肯定。6月19日,毛泽东在一次会议上还对如何扩大审干、肃奸的战果作了进一步的指导。毛泽东说: 
    现在的学习运动,已在中央研究院发现了王实味的托派问题,他是有组织地进行托派活动,他谈过话的人有20多个。中直、军委、边区机关干部中知识分子有一半以上,我们要发现坏蛋,拯救好人。要发现坏人,即托派、国特、日特三种坏人。……各机关都要冷静观察,此项工作应有计划的布置。参见王秀鑫:《延安"抢救运动"述评》,载《党的文献》1990年第3期。 
    在上述这段话中,毛泽东不仅首次将原先不太明确的"特务"范畴加以丰富和补充,而且还明确划定了审干、肃奸的工作重点和目标。 
    中央社会部积极贯彻毛泽东6月19日讲话的精神,将"调查研究"的重点集中于王实味的社会关系和知识分子之中,很快又再次发现" 
    疑点人群":1942年7-8月,中央政治研究室揪出了成全(陈传纲)、王里(王汝琪);9-10月,中央研究院又开展了对潘芳(潘蕙田)、宗铮(郭箴一)的批判斗争。以上4人为两对夫妻(潘芳为中央研究院俄文研究室副主任,其妻宗铮,原名郭箴一;成全是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人员,其妻王里在中央妇委工作),他们或因与王实味比邻而居,平时有些私人来往,或在历史上曾与王实味相识,或因与王实味在思想上存有共鸣,成全于1942年2月曾给任弼时上书,提议不仅要整顿"三风",而且要"整顿人风","信的内容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中内容类似"。 
    最后都被网入"王实味五人反党集团"。宋金寿:《关于王实味问题》,载《党史通讯》1984年第8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宣布揭露出"王实味五人反党集团"的同时,中央党校也传出揪出了"党校的王实味"--李国华和吴奚如的消息。李国华曾任延安马列学院党总支常委,是曾经留苏、与王明在莫斯科有工作联系的长征干部;吴奚如原名吴习儒,大革命时期曾任叶挺团的连党代表,1933年到上海参加"左联",1934年冬转入中央"特科",1938年,吴奚如受中共长江局负责人王明、周恩来的派遣,随同叶剑英在南岳军事训练班为国民党军官讲授游击战,以后又担任中共驻桂林办事处负责人,后转入新四军,皖南事变中被俘,后逃脱来延安,他还是1940年成立的延安黄埔同学会的负责人,现在竟被宣布为国民党特务。消息传来,在不大的延安城激起了强烈的震动。 
    到了9月,陆续破获的"特务案"为总学委的论断提供了证据--党内暗藏有托派、国特和日特,而自由主义则是产生敌人的土壤。此一形势促使总学委调整整风战略,将整风的重点加速转移到审干、肃奸的轨道。 
    1942年10月19日,毛泽东在西北局高干会议开幕词中再次突出强调审干、反特的问题,将原先内部进行的审干扩大至半公开的状态。毛泽东向与会者发出号召: 
    我们各个机关学校,要好好注意清查王实味之类的分子,要客观的、精细的、长期的去清查。 
    ② 
    参见王秀鑫:《延安"抢救运动"述评》,载《党的文献》,1990年第4期;另参见《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298页。 
    毛泽东严厉批评各级领导思想麻痹,斗志松懈,丧失了阶级的警觉性,他抨击道: 
    过去我们对这些是采取不看不查的自由主义!② 
    参见王秀鑫:《延安"抢救运动"述评》,载《党的文献》,1990年第4期;另参见《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298页。 
    11月21日和23日,毛泽东花了两个整天时间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论布尔什维克化十二条》的长篇报告,毛泽东在报告中严厉抨击他所称之为当前存在的两种错误偏向--"闹独立性和自由主义的偏向",毛泽东明确提出,党内有"一部分反革命奸细、托派分子,以党员为招牌"进行反党活动,他说,"吴奚如就是这样一个人"。毛泽东:《布尔什维克化的十二条》(1942年11月21日),载《毛泽东论党的历史》,第116-117页。 
    他并且正式宣布: 
    整风不仅要弄清无产阶级与非无产阶级思想(半条心),而且更要弄清革命与反革命(两条心),要注意反特斗争。参见王秀鑫:《延安"抢救运动"述评》,载《党的文献》1990年第4期;另参见《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298页。 
    整风既以"弄清"党员是否是"半条心"、"两条心"为目标,但是如何"弄清",即运用什么手段对广大干部进行清查,却是一个有待解决的棘手难题。自从总学委内部部署开展审干、反特斗争后,也只是由中央机会部选择几个重点单位作了小范围的试点,绝大多数机关和学校对于如何进行审干、反特仍然是一知半解。因此当务之急是提高各单位领导的"肃反意识"。 
    1942年12月6日,就在中央总学委发出肃清"小广播"通知的当天,康生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有关审干、肃奸的动员和情况介绍的报告。康生首先描绘了一幅特务猖狂活动的画面:敌人已经大量渗入延安和边区,潜伏在各机关、学校,尤以经济和文化单位的敌情最为严重,以致一年来,各种破坏和阴谋活动层出不穷。紧接着康生严厉谴责"反革命的麻木不仁态度和自由主义倾向",警告领导干部,敌人可能就隐藏在身边,必须提高警惕,不得姑息养奸。华世俊、胡育民:《延安整风始末》,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6页;另参见陈永发:《延安的阴影》,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版,第60页。 
    1943年1月4日,审干试点单位--中央党校的一位负责同志,继康生之后也前往西北局高干会议作反奸肃反报告。他在会上结合党校破获的"吴奚如特务案",详细"介绍如何与反革命斗争的实际经验,给到会干部以锄奸工作具体方法的启示"。《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346页;另参见《谢觉哉日记》上,第377页。 
    康生和中央党校负责同志的报告给毛泽东有关"弄清""半条心"和"两条心"作了形象化的解释,为将审干、肃奸推向全党起了重要的作用。中共西北局书记高岗在1943年1月13、14日所作的西北局高干会议的总结中,正式将"反奸"列为西北局当前的首要任务之一,高岗鼓动各级干部"要从深入整风学习、检查工作、审查干部中,清查暗害分子",同时指示各级领导务必"自己抓紧对于本部门的审查和防奸的领导",不得单纯依赖边区保安处与组织部,"所有干部都必须学会如何与反革命分子斗争的办法"。参见陈永发:《延安的阴影》,第60页,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版。 
    最后,西北局高干会议作出了决定,实行党员重新登记,并划出了清洗人数的比例,将占党员总数中的10%,包括奸细在内的坏党员清除出党。《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302页。 
    于是,原先以打击党内自由主义思想与可疑分子为主要目标的秘密审干、反特斗争,已经发展到普遍清查党员的审干、肃奸运动,斗争的范围也从原先的重点人群扩大到延安的所有党员干部,而动员党员干部填写"小广播调查表"就成了全面审干、肃奸的前奏曲和突破口。 
    六、交代个人历史 
    进入1943年后,反对党八股的学习检查活动很快就告结束,审干、肃奸的主题顿时凸现出来。中央反奸委就是在整风进入到审干和反奸阶段后成立的一个内部领导机构,它和中央总学委的工作有交叉性,由刘少奇任主任,康生、高岗等组成。随着审干的节奏加快,中央总学委继动员填"小广播调查表"后,又发动了坦白运动,指令每个党员和干部以书面的形式详细交代个人历史。
    1943年6月6日,毛泽东给在太行的彭德怀发出一份电报,具体介绍延安开展运动的经验、方法和步骤: 
    "新人"的诞生(23) 
    一份合乎要求的个人自传由五个方面的内容组成: 
    (1)个人的一般概况。包括年龄、出身、专业特长和配偶姓名、政治面貌等。 
    (2)个人的学历,参加革命前的经历,参加革命后的经历及受奖惩情况。这一部分为自传的核心部分。传主必须按年月叙述,不得有任何省略,并且需要提供每段时期的证明人及证明人的工作单位。 
    (3)家庭状况和社会关系。传主必须详细交代自己的阶级出身,家庭经济收入状况,家庭成员的姓名、职业、政治态度以及自己与家庭成员的关系。传主也必须交代自己与一般同学、老师、同事的关系,他们的姓名、职业、社会地位和政治面貌。 
    (4)个人对革命的认识以及思想变化情况。在这一部分中,传主必须详细交代自己参加革命的动机,以及对当时国内外事件的看法。尤其需要提供入党时的详细情况:由谁在何时何地介绍入党,是否履行过审批手续。更要提供是否曾经被俘、被捕及受伤脱队的详情,传主必须交代事情的原因及所有细节,以及各项事件的旁证人。 
    (5)党性检查。传主必须根据整风文件的精神,详细反省个人参加革命后的一切言论、工作表现及工作作风、对上下级的态度等各方面的表现。 
    如此看来,干部交代历史一事的意义可谓大也。一方面,它可以用毛泽东的新概念来锻炼干部,考察和提高干部的党性觉悟,使党组织持久、全面、彻底地掌握干部的一切;在另一方面,它又可以借此发现敌人。作为审干的一个中心环节,干部交代个人历史,终于成了锤炼"新人"成长的铁砧。 
    七、"脱裤子,割尾巴" 
    从写反省笔记,到填写"小广播调查表",再到"三番五次"写个人历史自传,总学委推出的这一系列举措,不仅1937年后入党的新党员完全陌生,即使是老党员和老干部一时也茫然不知所措:因为总学委的这一套毕竟与过去中央苏区时期的审干、肃反方式大不相同。 
    毛泽东的"新"就在于熔理论教育和强力震慑于一炉,配之以有力的组织措施,给广大党员,尤其是知识分子党员制造了一座强大的磁力场,使其在反复震荡中蜕尽"旧我",换上一颗全新的灵魂。 
    对于毛泽东的这套思想改造方法,谢觉哉有十分生动贴切的解释,他援引王阳明临死前说的"此心光光地"一段话,要求共产党员遵照毛泽东的教导,把心中的一切杂念,连根除掉。焕南(谢觉哉):《此心光光地》,载《解放日报》1942年7月3日。 
    谢觉哉说,改造自己,就是"把自己完全变个样",他写道,如此过程,"好比生肉煮成熟肉:'五个月'学习是紧火煮;'长时期思想上教育与行动上实践'(四三决定)是慢火蒸。……煮过了,并不就算'熟',还得长时期的熬炼,一直到要'而今而后,吾知勉夫!'" 
    谢觉哉用一首诗形象地描述了如何脱胎换骨的要诀: 
    紧火煮来慢火蒸, 
    煮蒸都要工夫深。 
    不要捏着避火诀, 
    学孙悟空上蒸笼。 
    西餐牛排也不好, 
    外面焦了内夹生, 
    煮是暂兮蒸要久, 
    纯青炉火十二分。焕南(谢觉哉):载《解放日报》1942年6月23日。 
    又是"蒸",又是"煮",知识分子党员犹如进了一座思想高压炉。 
    磁力之一,是来自个人内心的自我压力。经过对"二十二个文件"的逐字逐句的精读和反复对照检查,个人原来的小资产阶级的自我意识开始分裂。随着"发掘本心"的逐步深入,学习者普遍对自己的缺点错误产生了羞愧意识,许多知识分子党员原有的沾沾自喜、骄傲自满等不良习气一扫而空。 
    磁力之二,是来自集体的压力。组织上要求党员在批评自己的同时还需揭发、批判、帮助别人,因此每个人都必须接受来自其他同志的揭发、批判、帮助,陇东驻军"大渡"部队抗战期间驻陕甘宁边区八路军各部队皆有代号,如"团结"部,"澳洲"部等。参见《延安整风运动纪事》,第352页。 
    政治处甚至发动了"小册子运动",鼓励每人准备一个小本子,封面上写着"请为帮助同志而提上意见吧",让持本者挨门挨户征求意见。中央党校一学员先后征求了所在支部30多人对他的意见。《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1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页。 
    集体的帮助形式也有两种,一种是"动之于情,晓之以理"的诉诸革命感情的方式,另一种为"猛喝一声":"同志,你走错了路!"的严格要求的方式,在更多的情况下,两种方式交替使用。领导同志和整风小组的骨干分子会亲自登门,耐心启发、引导当事者反省自己的思想和历史问题,其态度之热情、诚恳,往往使当事者为之感动,于是将自己对组织长期隐瞒的历史上的"污点"问题和"个人主义的坏思想"和盘托出。如果当事者拒绝深刻反省,基于"治病救人"的目的,组织上布置小组批评会,让同志们"帮助"该同志端正态度,继而批评他的"错误言行",使他有触动,愿悔改,最后彻底"向无产阶级缴械投降"。 
    在自我压力与集体压力的双重合力下,个人的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和撞击,犹如历经一次漫长的心理蜕变的过程。在整风审干期间,干部们普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许多人因思虑过度,"头痛、失眠、减少饭量,面色发黄",以致"旧病复发"。 
    ② 
    《中央党校二部学风学习总结》(1944年9月17日),载《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2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78-279页。 
    更有个别人因神伤气虚,心情极度焦虑、紧张,以致"午睡遗精"。② 
    《中央党校二部学风学习总结》(1944年9月17日),载《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2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78-279页。 
    为了使自己的反省获得组织的首肯,绝大多数干部都竭尽全力,反复撰写有关材料。中央党校有个学员检讨自己的"小广播",竟写出800多条交组织上审查。《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2集,第140页。 
    中央党校二部学员的反省材料一般都"修改了三五遍",有的学员的材料"修改了8次才完成",少数人甚至"修改了13遍"。《中央党校二部学风学习总结》(1944年9月17日),载《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2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78-279页。与工农干部相比,知识分子干部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更大,中央党校三部学员刘白羽自陈,"在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里",他"惶恐不安,彻夜难眠","产生过种种幻灭之感",后来在党校三部副主任张如心的具体指导下,竟写下"数十万字之多"的自传资料。刘白羽回忆道: 
    我受到审干运动的冲击,才从孤悬万丈高空,落到真正平实的地面。在这个基础上,使我受益最深切,真正从精神领域进行一场自我革命的,是用整风文件精神对照重新写自传,这是使知识分子客观地认识世界,对症下药很好的方法。当时张如心同志是党校三部的副主任,由他负责对我进行了审查。我详详细细从诞生之日起一点一点严格剖析自己,对自己进行再认识。我写了一稿,自以为不错,谁知张如心同志看了却不以为然,一方面严正地指出不正确之处,一方面推心置腹耐心交谈,于是我又从头到尾写了第二稿,还是不能通过,最后写了第三遍稿,张如心同志才点头认可。刘白羽:《我的人生转折点》,载《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1集,第134-136页。 
    刘白羽的回忆为我们提供了一幅思想改造深度进行的逼真画面,尽管他没有说明为什么他的两稿自传都没被通过的原因,也没有具体描述张如心是如何指导他抛弃"旧我"的,但我们仍可以从上述文字中窥见当年审干严厉之一斑。问题是,如此酷烈的灵魂搏杀,能否产生总学委所预期的效果,答案是肯定的。据刘白羽称,他就是经由审干的洗礼,"在党的热切关怀,强大威力推动之下",才犹如一只小船,"终于漂向真理的彼岸"。刘白羽:《我的人生转折点》,载《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1集,第134-136页。 
    和刘白羽的情况相类似,丁玲也经历了这种思想转变的过程。丁玲在整风运动中一度是文抗机关整风领导小组的组长,也曾写下两本学习心得:一本名为《脱胎换骨》,另一本叫《革面洗心》。1950年,丁玲曾含蓄地描述了当年她的那段心路历程: 
    整风运动中创造出的"和风细雨"和"急风暴雨"显示了毛泽东的政治运作两个层面的互动联系和它们之间的张力,它又和毛泽东的革命政治的两个层面,即毛泽东的革命的崇高的理想性层面和革命现实政治的运作层面,这两者之间所存在着互为关联的紧密关系。毛泽东的革命政治有其两翼:以革命的终极理想作为革命的精神动力;用强有力的政治手段来落实革命理想。毛泽东的革命的崇高的理想给共产党员提供了革命和人生的全部价值和意义,成为共产党员革命奋斗、不惧牺牲、前赴后继的巨大动力来源,更是共产党的安身立命之本。可是如果当革命进行到某些特别阶段,例如,在战时状态下因对敌情过度估计而对党内同志使用了非正规性的政治手段,致使有可能损害到革命的"正当性"的时候,毛泽东的革命的崇高理想层面就发挥出强有力的解释功能,被委屈的同志就可从革命理想的崇高性那里获得对非正规性的政治手段运用之"正当性"的解释。上述两者之间的互补性的关系,就真实体现在整风运动的"和风细雨"和"急风暴雨"的两个阶段。 
    "和风细雨"的学习文件,小组讨论,帮助延安的共产党员初步接受毛泽东的新概念,可是思想上的除旧布新,立场、观点、思想方法的转变,并不是单纯学习文件就能解决的。正确思想之确立还需要经历批判"对立面"才能实现,王实味的意义就在于他起到一个公众性对立面象征人物的作用。批判王实味,更重要的还在于清除每个共产党员头脑中的王实味思想。要实现革命者在思想、情感、生活方式等所有方面彻底无产阶级化,必须经历党组织的全面深入的考察和更严峻的革命考验,于是整风进入到"急风暴雨"的阶段,这就是运用强大的政治手段动员个人详尽交代历史、填写"小广播调查表"、开展审干、肃奸、"抢救",前所未有地把革命政治深入到共产党员的思想领域和个人生活空间。 
    在"急风暴雨"阶段,"非正规的方式"被采用,一段时间内,许多共产党员对运动的"正当性"产生了疑惑,这时毛泽东的革命的崇高理想层面就发挥出解释"正当性"的作用:为了革命的胜利,为了粉碎国民党对边区的特务破坏活动,组织上对党员进行严格的审查是必须的,就是使用了"过火"的方法,其出发点也是好的,个人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只要党纯洁了,党巩固了,个人蒙受再大的委屈都值得。政治手段的非正规性,由革命理想的崇高性给予解释,而崇高的革命理想又需要通过强有力的政治方式来加以落实,这两种方式的交替使用,最终使毛泽东的革命政治运作中的两个层面实现了良性的对流和互补,促成了整风目标的完全实现,不仅完全确立了毛泽东在全党的领袖地位,产生了一个以毛泽东为核心的坚强有力的新的中央领导集体,更重要的是,毛泽东还将自己的理论、概念--毛泽东思想深植于全体党员的意识之中,从此,全党的精神气质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在思想上和组织上实现了彻底的革命化或无产阶级化,一种全新的人--具有无产阶级精神气质的"新人",开始出现在延安和各革命根据地。 
    延安和各根据地的绝大多数共产党员已彻底地"脱胎换骨",从而具有"新人"的特质,它的最重要的特征是集战斗精神和忠诚于一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确实已牢牢记住了毛泽东的一系列重要概念,并学会用这套概念来观察世界和指导个人的言行,具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强烈的战斗精神和严格的组织纪律性。 
    从此,"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成为延安共产党员最重要的革命信念。"毛主席指向哪里,我们就冲到哪里",毛泽东成为革命理想、革命道德、革命胜利的人格化身。这种情况决定性地影响到1949年后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的发展,其正面作用是在新中国建立后促成了民族独立国家地位的新确立,推动了人民大众对社会主义新国家的政治认同等等。但是,随着毛泽东在探索中国社会主义道路上陷入空想的迷雾,战争年代某些特定条件下形成的经验被神圣化,且被不断复制并被推向极端,也给国家的发展带来严重的消极影响,考其渊源,则无不和对延安整风运动的理解有关。但这已不属于本文所要论述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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