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2月18日,上午9时多,汪精卫以赴成都演讲为名,偕陈璧君、曾仲鸣等人潜离重庆。下午1时多,抵达昆明。当晚,向云南省主席龙云透露:将到香港与日本人商谈“和平条件”。19日,匆匆转飞越南河内。汪的出逃,固然有其自身的原因,但是,也和他与蒋介石之间在抗战中形成的分歧有关。
【一】汪蒋之间的和战分歧
汪精卫与蒋介石之间的分歧源远流长,复杂纷纭,其内容,大体分两类:一为政见之争,一为权力、地位之争。抗战爆发后,二人的分歧除权力、地位之争外,主要集中于对日本的和战态度上。
卢沟桥事变后,汪精卫即反对抗战,认为抗战必败。庐山谈话会上,他将神圣的抗战说得愁云惨淡,调子极为灰暗。他说:“我们所谓抵抗,无他内容,其内容只是牺牲。”庐山谈话会后,汪精卫与周佛海等暗中成立“低调俱乐部”,视主张坚决抵抗日本侵略为唱“高调”。自1937年8月起,汪精卫即连续致函蒋介石,主张对日和谈。8月4日函称:“如认谈判所开(条件)尚可接受,则负起和之责任。”蒋中正总统文物,002-040100-00008-017。〔台北〕“国史馆”藏。8月23日函称:“当悉力抗战之时,不惟不宜塞断(对日)外交途径,且当力谋外交途径之打开。”蒋中正总统文物,002-040100-00008-013。9月3日,日本外相广田宏毅发表谈话,声称希望英、美、法等国出面劝说中国,按照1932年签订的《淞沪停战协定》撤兵于该协定“所定范围之外”,“如是则沪战可止”,国民党中宣部禁止国内报刊发布这一消息。汪精卫于9月5日致函蒋介石,要求中宣部开禁,斟酌发表,并由外交部发表针对性的谈话。蒋中正总统文物,002-040100-00008-014。8日,汪精卫再次致函蒋介石,要求蒋本人或命外交部邀请英、法、美使节,征询意见,说明中国立场与界线,使之相机行事。蒋中正总统文物,002-040100-00008-015。12月,南京沦陷,国民党内部出现一片主和声,汪精卫觉得有机可乘,即向蒋进言,由他出面,“以第三者出面组织掩护”。这个所谓“第三者”,即进攻中国的日本为一方,领导抗战的蒋介石为一方,他自己则自居“第三者”。蒋当即拒绝:“此不可能之事也。”《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7年12月16日。在此前后,汪精卫劝说蒋介石与日本言和,共达十多次。西义显:《日华“和平工作”秘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4页。
1938年3月,蒋介石筹备在武汉召开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他就设立“党魁制”问题和汪精卫商量,汪精卫不赞成。《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8年3月11日。22日,蒋介石访问汪精卫,讨论日本托意大利出面非正式调停中日战争一事。当日,蒋介石日记云:“世人只知战时痛苦,妄想速和,殊不知和后痛苦更甚于战时,而况为屈服不得已之和乎?”考察文意,这一天,蒋、汪之间可能有比较激烈的意见冲突。蒋在日记中所批评的“妄想速和”的“世人”应该就是汪精卫。25日,蒋介石计划利用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的决议和宣言,表达抗战意志,对日本进行心理战。日记云:“大会决议与宣言如果有力,则其效果不惟可使敌适可而止,当能使敌知难而退也。”卢沟桥事变后,国共第二次合作,建立抗日统一战线。在一段时期内,蒋介石对“联共抗日”态度积极,日记云:“对共党主感召而不主排斥”,“对各党派主联合”。同时,蒋也决定自己当“领袖”,“推汪为副”。26日日记云:“团结党内,统一国内,是对敌国最大之打击。”29日,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昌开幕,代表提案中大多主张在国民党内设立总裁。蒋介石当日日记云:“此时设立总裁,至少可表示本党不妥协之决心,与敌以精神上之打击。”4月1日,大会推举蒋介石为国民党总裁,汪精卫为副总裁。蒋介石心情兴奋,日记称:“对总裁责任应当仁不辞,以救国与对外之道已无他法。此为最后一着,实与抗战增加实力不少,而且确定党国重心,无异于敌精神与其策略上一大打击也。”但是,汪精卫却因居于蒋介石之下,心情极度沮丧,见于形色。陈布雷:《回忆录》(二),二十世纪出版社1949年版,第78页。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了《抗战建国纲领》等一系列文件,坚持抗战,坚持联共。4月1日通过的《大会宣言》声称:“此次抗战,为国家民族存亡所系,人人皆当献其生命,以争取国家民族之生命。”《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第463页。同日,蒋在大会《闭幕词》中声称:“本党同志要站在当政党的地位,发扬这种固有的精神,宽宏大度,至公至正,在三民主义的最高原则之下,来接纳各党派人士,感应全国国民,使共循革命正道。”《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第511页。蒋的这些意见都和汪精卫相反,汪自觉“和平”希望毁灭,自此,对蒋彻底失望。
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调停失败后,日本政府恼羞成怒,宣布“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要求蒋介石下野。其后,日本政府一方面转托意大利,接替德国,在中日两国间调停“和平”。同时,积极动员民国初年曾任国务总理的唐绍仪(少川)出面组织傀儡政权,与国民政府谈判“和平”。1938年5月初,法学家罗家衡到武汉,见到汪精卫,谈及由唐绍仪出面谈判一事,汪即说:“在辛亥南北议和时,我们俱是在少川先生领导之下进行的。现在的局面,只有少川先生出来与日本谈判才是办法。现在日本不是较以前对华主张缓了一步么?从前日本是不以蒋政府为对象的,现在日本仅主张不以蒋个人为对象了。只要少川先生出来与日本谈判,蒋的下野,是不成问题的。我只要国家有救,甚么牺牲都可以的……”《南湖致刚父》(胡鄂公致孔令侃),1938年6月11日,特交档。这段话既暴露出汪精卫急于与日本谋和的面目,同时,也暴露出汪精卫对蒋介石失望,急于迫使其下野,取而代之的隐秘企图。同年6月14日,汪精卫的亲信高宗武与日人西义显在香港签订备忘录,准备组织“第三势力”。双方心目中的“第三势力”的领袖就是汪精卫。同月20日前后,意大利驻华大使授意汪精卫致函近卫首相,意图在汪精卫和日本政府之间建立直接联系。《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8年6月21日。同年7月,高宗武在汪精卫鼓励下秘密访日,会见陆军大臣板垣征四郎、参谋次长多田骏以及近卫文麿首相等日方要员,决定“找寻蒋介石以外的人”,以“造成中日之间的和平”,而此人,双方也都认为非汪精卫莫属。影佐祯昭:《漫谈》,《现代史资料》(13),《日中战争》(5),第360页。影佐祯昭公然对高宗武说:“可否请蒋委员长下野,由汪主席出任负责。”《会晤影佐谈话纪要》,〔台北〕《近代中国》第129期,第125页。
蒋介石并不了解高宗武在香港和日本的这些活动内幕,但是,他对高宗武擅自赴日的活动强烈不满。6月24日,蒋介石日记云:“高宗武荒谬,擅自赴倭。此人荒唐,然亦可谓大胆矣。”《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8年6月24日。他研究日本态度的反复变化,认为和高宗武的赴日有关。7月22日日记云:“倭阀对我变更态度者,其果误认吾内部之动摇,而与高之荒谬赴倭亦有关系也。”他当然了解高宗武此行和汪精卫之间的关系。25日,蒋介石与汪精卫、张群讨论高宗武的访日报告,日记云:“觉汪神情皆不自然,果有愧怍之心乎?”《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8年7月25日。
10月25日,国民政府自武汉撤退,汪精卫更加丧失抗战信心。11月18日,梅思平、高宗武奉汪之命与日人影佐祯昭、今井武夫在上海重光堂签订《日华协议记录》等文件。《记录》规定双方的“合作”条件有“缔结防共协定”,“承认日本军防共驻兵”,“中国承认满洲国”等六条。其行动计划为:首先由日本政府方面发表上述“合作”的条件,汪精卫等即发表声明响应,“与蒋介石断绝关系”,“见机成立新政府”。26日,梅思平到重庆向汪精卫汇报,随身携带与日方达成的协约以及近卫首相的第三次对华声明草稿。29日,汪急召陈公博到重庆,对陈说:“中日和平已经成熟”,“中国的国力已不能再战了,非设法和平不可了”。“假使敌人再攻重庆,我们便要亡国。”“现在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再退只有退西北,我们结果必为共产党的俘虏。”陈公博:《自白书》,南京市档案馆编《审讯汪伪汉奸笔录》,江苏古籍出版社,第10页。他并向陈透露,准备离开重庆,以个人身份出面,与日本交涉。汪随即召集周佛海、陈璧君、梅思平等会商,决定接受“重光堂协议”,电港通知。《周佛海日记》,1938年11月29日。当日下午决定:汪于12月8日赴成都,10日到达昆明,近卫首相于12日发表第三次对华声明,互相呼应。
武汉失陷,蒋介石并未随国民政府迁渝,而是到湖南部署继续抗战。10月28日,国民参政会第二届会议在重庆开幕,蒋介石致电会议,认为日军自进窥武汉以来,死伤三十余万,计穷力绌,抗战已入“第二阶段”。他估计,“吾人预定覆灭敌人之计划,必可实现于不久将来。”《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第1308-1310页。11月7日,他在长沙主持军事会议。25日,又在南岳主持军事会议。11月30日,视察桂林,设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桂林行营,以白崇禧为主任,统筹西南抗战。直到12月8日,蒋介石才到达重庆。这一天,本来是汪精卫预定的出逃之日,但因蒋的到来,汪不得不改变计划。12月9日,蒋介石在重庆黄山官邸约集孔祥熙、汪精卫、王宠惠、叶楚伧、朱家骅等人谈话。汪精卫坚持对日主和,他表示:中国和日本都有困难。“中国之困难,在如何支持战事;日本之困难,在如何结束战事”,“故调停之举,非不可能”。“日本果能觉悟中国之不可屈服,东亚之不可独霸,则和平终将到来。”《傀儡组织》(三),第51-52页蒋介石所言与汪精卫相反,日记云:“下午,与党政各同志谈话,指示以后对倭方针,言明只要我政府不与倭言和,则倭无法亡我。并明告其只要我政府不与言和,则我政府即使失败,国家必可因此复兴。况政府至今决无失败之理,且革命政府旨在主义成功,而不怕一时失败也。”《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8年12月9日。当时,蒋介石正在谋求共产党加入国民党,两党合并为一个新的“大党”。谈话中,汪精卫询及此事,认为“可虑”。《王世杰日记》第1册,第446页。国民党关于这一天的谈话,蒋介石后来电告龙云时也说:“中此次在渝,并曾详切面告汪先生等,以日寇之狡狯毒辣,若我有人向其谋和,则寇之狰狞面目必毕露,万不可为。”《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第1327页。可以看出,汪主张与日本言和,蒋反对与日本言和。针锋相对,泾渭分明。后来汪精卫回忆说:“12月9日,军事委员长蒋中正至重庆,(兆铭)复激切言之,卒不纳。”汪精卫:《曾仲鸣先生行状》,《河内血案》,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202页。可见二人之间辩论的激烈。蒋这一天的态度使汪精卫等大为失望。陶希圣致函胡适说:蒋先生12月8日到重庆。他的态度完全改变。对于国家处境困难,全不考虑。他的全部计划在提携共产党。他说日本没有兵打仗了。他对日本的和议,不假思索的拒绝。这样的变动,以及客观的困难,使汪先生及我们都感到一年半的努力进言都成了画饼,更都成了罪状。眼见国家沦落到不易挽救的地步,连一句负责的老实话都不能说。幻想支配了一切。我们才下决心去国。《胡适往来书信选》,(中),第397-398页。陶希圣的这段话,生动地描写出蒋介石和汪精卫等人的两种不同精神面貌。汪精卫等人,最初是在国民政府内部“主和”,现在,由于和蒋介石意见对立,只能到政府之外去“主和”了。
12月16日,日本内阁成立兴亚院,其目的在于加强对中国占领区的统治,其总裁由日本首相兼任,副总裁由外相、藏相、陆相、海相兼任。在中国北平、上海、青岛、汉口、广州、厦门等地设有分支机构。此前2日,蒋因感冒未上班。16日,汪精卫到蒋处探病,蒋当日的日记说:“日本对中国之最后目的云者,乃灭亡中国之谓也。兴亚院成为确定对华政策执行之枢纽者,乃以兴亚院为中国之断头台。换言之,灭亡中国之总机关也。因此兴亚院之成立,中国若要自取灭亡,俯首而上断头台则已,否则除抗战拼命以外,再无第二道路矣。”《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8年12月16日。武汉会战期间,蒋也曾幻想过以和平方式结束中日战争,但从这一则日记可以看出,严酷的现实终于使他认识到,摆在中国人民面前的只有抗战一途。当时,日本特务土肥原约原天津市市长萧振瀛到香港见面谈判,蒋决定不准萧赴港,对土肥原“坚拒不理”。《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8年12月17日。
关于汪蒋之间的和战分歧,汪精卫在出逃后曾于12月23日致电蒋介石称:“在渝两次谒谈,如对方所提非亡国条件,宜及时谋和以救危亡而杜共祸。”《龙云转呈汪自河内致蒋委员长如对方所提非亡国条件宜及时谋和以救危亡而杜共祸梗电之迴电》,《傀儡政权》(三),第48页。蒋介石认为,汪所言,为1938年1月之事,而在重庆时,则“未有一言提及”。见致龙云电,《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第1327页。他在电告他的朋友、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彭学沛时也说:他之所以离开中国,“系因中央不愿考虑和议,及本党有进一步容共之趋向”,故不得不“以去就争”《王世杰日记》,第455-456页;参见《张群以接汪自河内电为和平及防共问题以去就争致蒋委员长之马电》,1938年12月21日。《傀儡政权》(三),第46页。。汪所称“进一步容共之趋向”,指的就是上述蒋介石企图联合共产党,甚至与共产党“合并为一大党”的意见。这就说明,汪精卫不仅主张与日本言和,而且反对蒋进一步“联共抗日”,因此不惜以出走作为向蒋抗争的手段。当然,汪的出走,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因,他在致蒋电及致彭电中均未说明,这就是,他准备在重庆国民政府之外,另组政府。
【二】汪精卫出逃与蒋介石的反应
汪精卫在离开昆明时,致电蒋介石,称:在飞赴昆明途中,因“飞行过高,身体不适,且脉搏时有间歇现象,决多留一日,再行返渝”金雄白:《汪政权始末记》(五),香港春秋出版社,第32页。。汪走后,龙云才致电蒋介石报告:“汪副总裁于昨日到滇,本日身感不适,午后二时半已离滇飞航河内。”《重要史料初编》,《傀儡组织》(三),第46页。到21日,才向蒋透露,汪精卫到昆明后,态度不像“昔日之安详”,临行时,才告诉自己,“谓与日有约,须到港商洽中日和平条件,若能成功,国家之福,万一不成,则暂不返渝。”电中,龙云还询问蒋介石:“(汪)在渝时与钧座切实讨论及此否?”
12月18日这一天,蒋介石原本准备离开重庆,飞赴西安,召开军事会议,但因得悉当日西安气候不良,改变计划。一直到20日,蒋才飞抵西安。21日,蒋在西安主持军事会议。到晚上,才得知汪精卫私自飞到昆明的消息,当即电汪称:“闻兄到滇后即感不适,未知近况如何,乞示复。”《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第1325页。蒋模糊地猜测到汪此行的含义,日记说:“闻汪先生潜飞到滇,殊所不料!当此国难空前未有之危局,藉口不愿与共党合作一语,拂袖私行,置党国于不顾,岂是吾革命党员之行动乎?痛苦之至。惟吾犹望其能自觉回头耳!”22日,蒋介石得到龙云的电报,这才比较具体地了解到汪此行的目的,日记云:“不料其糊涂卑劣至此,诚无可救药矣。”在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内部,汪精卫资格老,地位高,关系多,其出走是具有严重意义的大事,蒋开始估计其影响,在日记中特别写下:“汪去后,对党政军以及各地之关系,应特加慎重”,“外交与对敌或有影响乎?”当晚,蒋介石失眠,至次日晨3时才入睡。23日,蒋继续思考汪出走后的局面:“广东军人,是否受汪影响?”“政府内部,受汪影响之人几何?”他决定,对汪表明态度。
|
云南是西南大省,抗战的重要根据地。假如龙云跟着汪精卫走,对重庆国民政府将构成巨大威胁,中国的抗战形势必然更加艰危。龙云的转变使动荡的局面趋于稳固,对保证抗战胜利有重要作用。至此,追随汪精卫叛逃的只有陈公博、周佛海等一小撮人,不仅龙云,汪精卫寄以希望的薛岳、张发奎等将领,谁都没有跟着他走。民族大义毕竟是一道区别人鬼的重要分水岭,在它面前,任何人都必须慎于举步。 |
来源: 《找寻真实的蒋介石》,杨天石 著,华文出版社 |
本文链接:杨天石:蒋介石如何应对汪精卫背叛党国出逃事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