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学立场论挺战和反战的理由

张晓群

1．挺战者们的最大理由

凡是有利于建立民主政体的事，有利于反对专制独裁的事，就是正当的事，我们都应该加以支持。这是挺战者们的最大理由。

没有多少人会直接反驳这条理由，但是反对者会从其他方面进行攻击。

他们会使用民族主义做理由。其一，他们认为一个非民主政体，只要它在一个国家出现并存在了，就说明这种政体是这个国家的人民的文化所决定的，是符合这个民族的社会条件的，是这个民族的人民所默认的，所以起码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来说，具有正当性。其二，虽然专制政体“不好”，但那是一国之内的事情，他国如果使用武力强行“输进”民主，那就是侵犯了一国的主权，而一国主权同样具有正当性，凭什么用一种正当性去“侵犯”另一种正当性呢？ 他们会用美国人的霸权主义做理由。其一，美国根本不是去解放伊拉克人民的，而是去掠夺石油的，他们对此做了详尽的分析论述。至于美国在伊拉克是不是会建立民主政体，他们避而不谈。其二，美国现在在国际上挥舞着自己的军事力量，奉行霸权主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完全和民主精神相反。

2． 美国这次攻伊是不是为了掠夺石油？

伊拉克的石油总储量占世界1/10，为1125亿桶，按1998年伊高产时的产量每天300万桶，则一年10亿桶，其总储量约100年可开采完。按现在国际市场每桶30美元，一年的石油收入为300亿美元。假设美国此次攻伊的目的是为了全部占有其石油，那么它先要弥补此次的出兵费用和重建费用，总数为1000亿左右，也就是3年，然后就可以每年净赚300亿了，石油开采的成本是每桶1美元，可以忽略不计；而对伊拉克军事占领的成本也很小。美国年国民生产总值9万亿美元出头，300亿占其0.3％。

不要小看这用军事力量掠夺来的0.3％，它将动摇美国的立国之本。美国的立国之本一是自由市场经济，二是民主政治。民主政治只在国内用，但自由市场经济既在国内用，也在国外用。美国只在18世纪时占有过夏威夷、菲律宾两个殖民地，后来前者成为美国的一个州，后者则在美国撤走后成为独立国家。美国在委内瑞拉有一些石油公司，但主权归委内瑞拉所有，石油收入大半归委内瑞拉所有。沙特也是亲美政权，但也是主权国家，美国公司可以在沙特开采石油，沙特不会对美国实行石油禁运；但是，石油收入大半也是归沙特所有，沙特拥有对自己石油的所有权，可以自己定价，即使70年代石油危机时，美国也没想过出兵沙特，夺取石油，也没想过出兵委内瑞拉去夺取石油。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能源消耗国，但迄今为止，美国没有用武力的方式去占领、掠夺过他国资源，美国消耗的国外资源，都是从外国用美金买回来的；美国之所以能有这么多钱去买外国资源，是因为美国是全世界最大的出口国。美国是全球自由市场经济的最大受益者，它用这一原则在国内组织生产，和他国发生经济联系，今天全球最大500家跨国公司的一半以上是美国公司，美国觉得用这种方式赚钱为自己谋福利，远胜于用对外军事打击的办法。所以它不会去军事掠夺那一年300亿的石油。

美国对外国进行过多次军事打击，但其目的一是为了自身安全，二是为了建立一个普遍自由市场经济的国际环境。它和希特勒作战，和苏联冷战，发动越南战争和朝鲜战争，都是为了这两个目的。它觉得苏联的扩张，既会威胁自身安全，也会把更多国家变成计划经济体制，这两点都会损害美国的国家利益。它只在这两点上和苏联对抗，为此它驻兵南韩、日本、菲律宾、北约国家，但从未谋求过掠夺被驻军国家的资源。而当苏联剧变后，便不再和苏联进行军事对抗，因为它觉得现在的苏联已不再是对自己安全的威胁，也不会再把一些国家（比如东欧）变成计划经济体制。同时，它和其他发达工业国一起，竭力在国际上推行世贸组织的自由经济规则。为什么美国会有9万亿的国民生产总值？这个数值不是美国人单独创造出来的，它是很多国家的人民通过分工协作，共同创造出来的。2001年美国证券市场上，外国投资达到9200亿；而到20世纪90年代末，美国人的投资总额中有1/8投到国外市场。这么大的生产成果是二三十亿人民，为了各自的利益，在工厂里劳动，在职场上拚搏，创造出来的。在罗马帝国治下、在秦始皇治下，人们是不可能有那么大干劲的。只有在一分劳作一分获得的情况下，人们才可能拼命干活。奴隶的生产效率比农奴低，农奴的比自由农业工人低，就是这个道理。这二三十亿人民怎么能既拼命为自己干活，又在客观上为别人干活；怎么能既通过分工带来的专业化提高生产效率,又能够协作成一个庞大的生产整体，这全是市场经济原则的功劳。

为什么美国要竭力在国际上推广自由市场经济原则？因为它从这种做法中尝到了太大的甜头。其实凡是市场经济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比如温州）都有相似的体验。所以英国虽然先是把印度变成了殖民地，但同时自身的工商业也在发展；它逐渐发现：占领一个殖民地用强力获取当地人的剩余产品，和通过与这个地区进行商品交往来获取利益，前者的收益小于后者。

在这一点上，大英帝国和罗马帝国、满清帝国是不同的；后两者是没有什么工商业的，后两者获取利益的方式，只有通过暴力获取被征服方的剩余产品和剩余劳动。正因为当时英国有这样的选择，所以它对在印度实行彻底的暴力统治是心存犹豫的，这就是甘地发起的非暴力不抵抗运动能在印度蔓延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见过在罗马帝国、满清帝国、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中发生过大规模的非暴力运动吗？那时的被征服地区的人民，或者屈服或者暴力反抗。如果有人异想天开搞什么“非暴力”，定会遭到严厉镇压，罗马帝国满清帝国之类决不会手软。而英国随着自身社会越来越向着工商业发展，就越来越觉得费钱费力去军事占领一个殖民地实在是不划算的事，面对印度人民的反抗，镇压起来越来越三心二意，后来干脆一撤了之，不光从印度撤，还从澳洲、加拿大、中东、非洲的殖民地撤。这种撤当然有各殖民地人民反抗的原因，但也有英国不想全心全意维持军事占领的一面。随着它自身工商业的发展，随着它与各国自由贸易的逐步展开，它越来越觉得，用军事力量获得自身利益，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就像资本家和工人之间，在早期，资本家对工人的压迫压榨是很严厉的，工人也拼命反抗，后来资本家慢慢觉得，和工人们的关系搞得那么僵，对自己也没多少好处，所以就和工人妥协，不再坚持对很多社会权利的垄断。当初英国把选举权扩大到一般工人层面时，很多资本家十分担心，怕工人们通过一个什么法案，把资本家的财产全瓜分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因为工人们也需要资本家作为商品生产的组织者和决策者，这就必须有一个责、权、利结合的机制，资本家的财产要是被分掉了，谁还有动力和自觉性去千方百计地做公司的经营管理，为公司赚钱呢？市场经济的特点就是：承认每个人的利益，但强调用分工合作的方式，用自愿合作的方式，把每个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都极力发挥出来，从而把总蛋糕做大，使得每个人的物质利益都比以前有所增长。这种分工合作，既在工人资本家之间，也在各个国家之间。

对于美国来说，全世界都是它满足自身利益的工具。问题只是如何最好地加以利用。它需要中国，中国既为它提供了巨大的市场，也为它生产了大量它自己不生产的产品。它需要中国人拼命的劳动，这样中国的经济增长了，消费力强了，它的微软和麦当劳才能在中国卖出去；这样中国才会生产更多更好的产品供美国人消费。比如中国的鞋业发达，出口美国的鞋子就会越来越便宜，质量也会更高。现在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产品，90％都是美国根本不生产的。美国产品的竞争对手是日本、德国等发达国家，但美国也从来没有想过对它们实施军事打击。因为这些发达工业国家同样和美国构成了复杂的分工协作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国家的概念其实意义不大。如果美国出兵打击德国，令著名的拜尔化工停产，这对于千千万万美国消费者决不是好事：化工产品的供应商只有美国几家公司了，价格很可能上涨，质量很可能下降。那几家美国的化工公司或许真盼望美国出兵德国灭掉自己的竞争对手，但美国国防部不是这几家化工公司开的。况且，出兵占领德国后，美国的化工公司可能发现自己工厂的机床贵了，因为德国的机床工业也被打掉了，现在只能买美国自己的机床了，质次价高。有人说：占领德国不等于就把它的产业打掉，可以让它们继续生产；但是，军事占领下的德国资本家和德国工人，他们的干劲还会那么高吗？他们的干劲不高，不是对美国的广大消费者全无好处吗？有人说，那就鼓励他们拼命生产，可如果这样，当初为什么要出兵呢？所以，即使在20世纪70、80年代日本经济高涨时，日本公司兼并了大量美国公司，美国也从未想过对日动武，虽然那将是轻而易举的。

全世界要在自由贸易、分工协作之下，要在世贸组织的框架内，共同生产把蛋糕做大，就需要信守共同的原则，有了原则才能使每个参与者都有稳定的预期，才能使亿万人共同合作。这个原则就是自觉自愿、等价交换，而用武力占领他国资源和他人劳动，是对这一原则的最大违反。因为加入这个世界经济体系纯属各国自愿，没有一个国家是被用暴力胁迫而加入世贸组织的，所以凡加入者，必是觉得加入比不加入好。这种比较不是拿自己和他国比，那只会人比人气死人；这种比较是拿自己国家的经济状况加入后和加入前比。

对于工商业发达的美国来说，其他国家对美国最重要的，不是自然资源，而是庞大的国际分工合作的生产贸易体系，以及各国拼命为各自的利益劳作的人民。出兵占领伊拉克的石油资源，会破坏该体系（现在已经国际化了）所赖以维系的自愿自由的基础，会破坏各国人民进入国际分工的预期。这种破坏，决不是占美国GPD0.3％的石油收入能弥补的。如果美国掠夺伊石油，这种破坏就是代价。

只有在农业社会中，在土地和简单体力劳动力是最重要的生产要素时，战争才是一国获得物质利益的极重要手段，只要该国拥有强大军力。而在一个工商业发达的社会中，战争对一国的价值已经变低；分工合作的网络越发达、越普遍，战争的价值就越低。加拿大、墨西哥，还有石油富国委内瑞拉，虽然它们离美国很近，虽然它们的军力根本无法和美国抗衡，但决不会担心美国会攻打自己。即使在这次美国攻伊前夕，美国十分希望它们能表态支持自己，但加拿大和墨西哥仍然反对，根本不怕得罪美国。同样，今天的中国也不会认为美国会攻打自己，虽然中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美国现在是中国最大的出口国，美国在中国的投资额越来越大，美国的产品在中国的销售额与日俱增。在这种经济一体化程度迅速增长之时去发动战争，那是疯子，那等于一个人自己在砍自己的一只手。那些说美国想遏制中国，不想让中国强大的人，实在是缺乏对今天世界的了解。市场经济是合作性经济，911后美国经济下滑对中国是不利的，而美国也不愿意看到中国经济萎缩。市场经济归根到底是共赢的经济，这就是为什么经过几千年的历史，全世界人民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市场经济的原因。它给每个人带来的好处都大于它所带来的坏处。 因此，说美国攻伊是为了掠夺石油，是不符合美国的行为准则的。美国以前没有这样做过，今后也不会这样做。

有人说，虽然不是掠夺，但会是“控制”，美国可以籍此控制伊的石油，也就是强迫伊的新政府把合同批给美国石油公司，这样即使一年不收回300亿，但可以收回——比如说150亿。美国确实很可能会这样做，目的是用几年的石油收入弥补战争费用和重建费用。但弥补完这些费用后，如果美国继续强制伊的政府不是通过招标的方式，而把合同批给美国公司，那就仍然是对上述自由贸易原则的破坏。美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每年收入150亿，但必须要付出上述那种破坏所带来的代价。因为全世界都知道，美国在伊的这150亿石油利益是通过强迫伊政府把合同批给自己得来的。我不认为美国愿意为了这150亿会付出这样的原则性代价。几年后它就会把伊政权交给伊的民主政府，到那时伊的石油主权归伊人民所有，美国的石油公司只能本着公平竞争的原则去投标，就像现在的美国石油公司在沙特、委内瑞拉所做的一样。那时的伊拉克政府可以自己决定是否加入欧佩克，是否限产，是否提价，这些都是美国管不着的。

此次中国的反战人士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感情，他们说美国此次攻伊是为了石油利益，是在为自己的这种感情制造一个理直气壮的道德理由。但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3．美国的国内民主和国际行为原则

某社会体奉行的每一项社会原则，都是该社会体人群的社会性工具。自由贸易等价交换的原则和民主政治的原则也是这样。美国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上，都奉行自由贸易等价交换的市场经济社会原则；但是只在国内才使用民主政治原则。美国人的这种选择是理性的。当两群人——比如中国江苏省的人和美国德州人——之间的社会行为、社会利益、精神文化交流等各方面的联系还比较简单、单薄的时候，发生的交往一般处在经济层面上，行为就可以只用市场经济原则来规范。但是，如果两群人——比如德州人和纽约人——之间，由于历史及社会发展导致他们结成了一个社会生活统一体，他们的社会生活有着多方面、多层次的联系，有着多层次、多方面的共同利益，形成了共同的社会价值观和社会行为方式，他们之间就可以用民主原则来规范共同的社会生活。也就是说，民主原则在某一群体的被使用，必须具备一定的社会条件。只有在这种条件下，这群人才能够并愿意奉行民主性社会规范，民主这种社会工具才会对这群人发挥出自己的功用。只有在这种条件下，这群人使用民主这种社会规范性原则，才是最有利于这群人的总体利益的。离开了相应条件使用民主这种工具，就不会带来什么正面社会效应，甚至带来社会混乱。对于任何一个社会体的人民来说，利益都是最高目的，具有最高价值性；而任何社会原则，都只是手段。民主确实有自身绝对价值性的一面，有“信念”的一面，但那是对于奉行民主原则的社会体中每一个成员而言的，因为只有每一个成员把民主作为自己行为的绝对规范，民主这种社会规范才能在该社会中得到真正的贯彻执行，才能充分发挥该原则对于该社会体的社会工具性作用。

当美国人面对世界时，他们和其他国家人民社会性关系的状态，和美国人之间社会关系的状态十分不同。因此，在面对他国人民时，就不能使用民主这种社会性工具。否则，如果联合国成员集体投票作出决议，让美国每年拿出一千亿美元作为全球福利性开支，美国当然不干。今天，没有哪个国家在国际上愿意奉行民主原则，谁奉行谁就是在国际上学雷锋，谁就是傻子。如果有人提倡美国人在国际上奉行民主原则，他就是在提倡美国人做傻子，他这种提倡可是不太道德。一个男人在自己妻子生病时一定要照顾她，否则就是不道德；但他决无义务去照顾每一个生病的女人：她又不是我老婆我为什么要照顾她？

当然不是说美国人永远不会在国际上奉行民主原则。如果有一天，美国人民和其他国家人民社会性关系的状态，和现在美国人之间社会关系的状态十分相同，那美国就会在国际上奉行民主原则。对于美国人来说，美国人利益和理性这两点海枯石烂永远不变，至于具体的行为方式、社会原则，则可以因时因地而变，只要有必要。

目前美国的国际行为的目的和指导思想，按照重要性由大到小排列，最主要有四点：一是保证国家安全；二是和更多的国家和地区开展自由贸易，因为这有利于美国的经济利益，而不能用掠夺强制的方法获得经济利益；三是和其他国家展开多方面的、有利于美国利益的合作；四是在国际上传播自己社会生活上的种种价值观，比如民主、人权之类。为了达到这四个目的，美国各种手段都会使用：军事打击和军事援助，经济支持和经济制裁，舆论支持和舆论谴责，和他国协商和不理睬他国意见。而这些手段使用的力度，也是和上述重要性的排序一致的：越是排在前面的目的，就越会不遗余力地去达到；而越是排在后面的目的，就越不愿花很大的力气去做。另外，在选择手段时，美国会考虑当时的国际环境，考虑自身实力。这些手段和上述四个目的结合起来，共同组成其国际行为。其实，中国国际行为的指导思想及排序是和美国一样的，只是因为中国实力较弱，所以在手段选择上限制较多。

美国此次攻伊，就是为了自身的安全利益。在美国的四个目的中，安全利益从来排在第一位，其他事情还好商量，只要觉得自身安全受到威胁，美国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但一旦安全警报解除了，后三个目的就会依次浮出。

4．美国国家利益和他国利益的关系

美国的国际行为，95％以上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这和世界上所有国家一样。问题是：美国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而做出的国际行为，对他国利益的影响是什么，对他国人民的利益的影响是什么。

无疑，美国的国际行为有时对他国利益造成了破坏，至少是不利影响。最早在国内西扩时，就很大地伤害了印第安人的利益，在17、18世纪也随同其他西方列强对亚洲做过一些殖民行为，和拉丁美洲国家也有过一些恩恩怨怨，曾经扶持过智利的专制政府，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都给当地人民带去了很大的灾难，支持以色列更是损害了巴勒斯坦人及其他阿拉伯人的利益和感情；而且，为了它自己的工业生产，单边退出了全球环保的京都条约。

但是，总起来说，美国的国际行为给其他国家的人民带去的好处，要大于带去的坏处。

美国的第一个目的是国家安全。为此，它参与并打赢了两次世界大战，而它所打败的日本和德国，都既是对美国的威胁，也是对世界其他国家的威胁。日本德国是奉行军事占领的国家，攻下一国就掠夺该国的财富，这种做法和早期英法德西班牙葡萄牙等殖民主义一样，所以全世界都对它们惶恐不安；但美国打完两次大战后，都没有对其他国家实行军事占领，虽然在韩国日本等国驻兵，那只是帮助它们防御苏联。所以其他国家会把美国视为“解放者”，而且美国也确实曾经帮助中国抗日。美国和苏联的对抗也是这样。当然，决不是说美国为了自身安全所作出的举动，都在客观上有利于其他国家。美国这次因为拉登打击阿富汗，就谈不上保证了其他国家的安全；而打击伊拉克，最多可以说保护了科威特人的安全；打击北朝鲜，最多可以说保障了南朝鲜的安全；打击越南，最多可以说保障了柬埔寨人民的安全。

但是，我们看到，虽然自二战以来美国就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但没有出兵占领过任何一个国家，这表明美国的内部社会状况已经使它从内部丧失了对外军事占领的欲望和冲动。它就像一个男人，面对一个绝色美女无动于衷，原因不在于他道德如何高尚，而在于他是一个纯种的男同性恋者。可美国所军事打击或军事对抗的一系列国家，从它们自身的内部社会状况出发，都具有很强的对外军事占领的冲动和欲望，一旦条件具备，它们就会把这种冲动和欲望化为行动。二、三十年代的日本、德国是这样，苏联也是这样。二战刚结束时，促使美国下决心用军事对抗苏联的，就是当时的苏联迅速出兵占领了东欧几个国家，而且还要继续攻打土耳其等国，所以美国立即命令军队迎击苏军，保护土耳其等国，并警告苏联立刻停止军事行动，冷战格局就此开始。促使美国做此决策的另一个因素，在于美国对斯大林国内政策的分析，斯大林在国内使用极端暴力政策，杀死了几百万苏联人。美国认为这种对内奉行暴力压迫政策的人，也会在国际上同样奉行暴力主义，让这样的国家势力坐大，对美国是最大的威胁。所以美国一直驻重兵于西欧，和北约国家一起对抗苏联。但美国和北约国家之间一直是自愿自由的关系，实行自由贸易，所以北约国家一直视美国为保护者。但苏联则一直对东欧的华约国家实行暴力高压政策，所以华约国家一直视苏联为压迫者。假设没有美国的强大遏制，苏联进一步对外实行军事扩张绝非假想。同样，当年的朝鲜战争，也是因为当时金日成在苏联的支持下，突破三八线，直捣汉城，顿令美国感到苏联集团又要在东亚扩张，于是出兵朝鲜，此举又使中国感到美国是否威胁自身安全，于是出兵迎击美国。同样，当年的越战，也是因为胡志明进攻南越，美国为防其扩张，再次出兵，结果以美失败而告终。事实上，北越确实是一个奉行暴力主义的国家，后来它又进攻柬埔寨，闹到中国都要出兵，教训一下北越。萨达姆也是一个暴力主义者，有着强烈的军事冲动。对内杀死几十万人民，对外和伊朗打、和科威特打，要不是以美国为首的军队把他赶出伊拉克，对他实行长期经济制裁和十二年军事遏制，还不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所以，美国为了自身安全和利益而采取的国际行为，确实在总体上遏制了很多奉行暴力主义的统治者在国际上的扩张。当然，如果拥有超强军力的美国也是一个暴力主义者，那国际状态就是军阀混战、狗咬狗。在欧洲历史上，自罗马帝国灭亡的5世纪直到16、17世纪，都是这样的景象。但美国真不是一个暴力主义者。虽然它在国际上并不奉行民主原则，但奉行的是自由贸易和自觉自愿的原则。

美国的第二个目的是在全世界通过自由贸易、等价交换的原则做生意。美国就是凭着这一原则在国内的实行，再加上自己得天独厚的一些条件，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几天前读一本全球化方面的书，说美国“强行”向巴西、中国、印度等等国家推行包括金融、基础产业在内的全方位对外开放政策，这里说“强行”是没有道理的，巴西、中国、印度等是主权国家，可以自己决定是否对外全方位经济开放。美国只能：如果巴西不对外开放电讯业，美国就不对你完全开放咖啡市场。美国显然认为，如果这些国家都对外开放，对我美国经济最有利；可是，巴西、中国这些国家也会发现，自己完全对外开放，将换得对方也完全对自己开放，这对自己也是利大于弊的。美国不是慈善家，很多非洲国家抱怨，90年代以来，发达国家向第三世界的投资总额中，90％投向了中国，所以在中国经济迅速发展之时，非洲经济仍然停滞不前。虽然经济全球化给各国带来不同的效应，但它确实同时令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都得到了程度不等的好处，这就是为什么世界各国都争取加入世贸组织。而美国一直是世贸组织原则的主要倡导者和推广者。 第三和第四点就不详谈。美国经常向全世界鼓吹自己的民主、人权、自由的价值观。它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一方面这是它自以为是、自以为道德优越的发泄，它自己在这次攻伊中就决没有在国际上按民主原则办事，而且大部分美国人也没有为此而脸红心虚，这也充分说明美国人其实对民主原则的工具性是心知肚明的：在国内政治中，民主原则绝不能丢，否则国将不国；在国际政治上，则可用可不用，一切以有利于美国利益为准。另一方面，它也是利用这种鼓吹为自己谋利益。从自身利益出发，美国希望其他国家一是不要对外侵略、二是社会稳定不要像前南联盟那样乱、三是实行自由的市场经济对外开放。而要做到这些，其他国家最好都实行民主政治，因为和专制政体相比，民主政体更不易对外侵略、更容易社会稳定、更能保证市场经济原则，这样就更利于美国的资本家去那里做生意，有利于美国和这些国家做贸易。在一次拉美国家总统的集会上，布什曾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说现在拉美国家都已民主化了，大家可以团结一致，为共同利益而工作，他是真高兴而不是假高兴。而对一些不民主的国家，它舆论指责、经济制裁、支持那些国家的异见份子，种种手段用尽，但没有过专为这个目的而出兵。这个目的毕竟不是那么迫切，犯不着牺牲美国大兵的生命。美国用上述种种手段对付过巴西、阿根廷等拉美国家，对付过韩国、台湾等亚洲国家，对付过苏联东欧，使这些国家由原来不民主状况向民主方向转变。可奇怪的是，美国这种动机极端自私的行为，却被很多国家的民众所欢迎，因为现在大家也都看到，民主这种社会性工具确实有利于一个国家的稳定和繁荣，也就有利于该国民众的利益。 很多人说美国“霸权”“霸道”，对这两个概念可能需要探讨一下。一方面，它的意思是美国使用强力迫使别人做事。但我们前面看到，美国是只在某些情况下才会动武的，它出兵攻击的国家，都是一些非民主国家，这些国家的领导者都是没有经过百姓同意、用武力夺取的政权。对待这些军事主义者，有时只能用军事手段才能奏效，在这方面，美国确实霸道。另一方面，虽然美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很大，但并不是通过暴力强制而造成的，其他国家和美国做生意、搞投资、用美国教材、看美国电影、打美国电脑、喝美国汽水、接受一些美国观念、追随一些美国时尚、说一些美国英语、唱一些美国歌曲，这些都不是被美国人用枪逼着去做的，它们是自发自愿的举动，说“霸权”实在不合情理。有人发明了一个新词“软霸权”，这真是：要骂一个人何患无辞。这些不过是美国人在推销自己的物质文化产品，一个愿卖一个愿买，说得上什么“霸道”“霸权”吗？

5．美国此次攻伊的“正当性”

美国此次攻伊有无正当性，这是很多人讨论的焦点问题。但我一直对“正当性”问题不愿多说，因为一说起“正当性”，就不可避免地带上很强的主观性，很容易各说各的理。我喜欢使用的概念是“利益”：个人利益、国家利益、人民利益、统治者利益、国与国利益关系，等等。我也喜欢谈满足利益的手段：政治手段、经济手段、社会道德手段，等等。我的立场是社会学的，也就是对社会现象寻求解释，尤其受帕森斯功能结构主义影响比较深。我觉得这些概念对社会历史现象有较强的解释力。

但在这里我也想谈谈“正当性”。我认为我下面谈的这个正当性完全是主观的，所以我不会和别人争论这种“正当性”到底对不对、合不合理。它纯属主观喜好。我认为：要判断一种社会政治行为、一种社会政治现象、一种社会政治原则和规范，具不具备正当性，就看它对于该社会的普罗大众能不能带来利益（又是“利益”）。带来的利益越大，其正当性就越大，带来的利益越小，正当性就越小；带来的弊大于利，就没有正当性，带来的利大于弊，就有或多或少的正当性；AB两种规则相比，A带来的利更大，A就比B更有正当性。A在某种社会历史条件下主要带来了利，那在这时就有正当性，A在另一个社会历史条件下主要带来了弊，那在那时就没有正当性。所以“三个代表”思想是十分英明伟大的。我们的社会政策和社会原则究竟如何选择？一切以是否有利于广大中国人民的利益为准。要不要建立私有财产制度？要不要逐渐实行民主？要不要新闻开放？要来自西方的社会原则还是要源自中国传统的治国理念？都以是否满足中国人民的利益为准绳。这就是韦伯所说的“工具理性”，很多象牙塔里的学者对现代社会中工具理性发达深深担忧，但我觉得挺好。这种工具理性要求人们更多地从社会大众的利益出发，更少地从情感、好恶、原有观念出发。它要求我们清醒冷静地想清楚：中国大众的利益究竟是什么？用什么样的社会原则手段能更好地满足这一利益？ 如果私有制能带来经营者责权利结合得更紧，从而能促使社会生产力更大的发展，那就有正当性；如果私有制导致了贫富差距过大造成社会矛盾激化，那就要对私有制做限制和修正；如果秦始皇带来了和平安宁，带来了祖国统一（就像王鲁湘有一次在凤凰台“纵横中国”节目上对秦始皇的歌颂一样），那就在这个意义上具有正当性；如果秦始皇带来了猛于虎的暴政，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就在这个意义上不具有正当性；如果唐太宗的治国比秦始皇更对百姓有利，那么唐太宗的政策就比秦始皇的具正当性；如果民主政体既能带来和平安宁统一、又能带来经济繁荣人人得到自由尊重，那民主政体就比秦始皇和唐太宗都更有正当性；如果民主带来的是社会混乱到处打砸抢经济倒退，那就不具有正当性。 这是一种典型的功利主义伦理观。它具有先天性缺陷：正当性要求绝对性、统一性、毫不含糊性、超时空性，绝不能有相对性、模糊性、比较性、历史性。但上述正当性概念恰恰具有相对性模糊性比较性历史性。我同意正当性具有绝对性等等，因为只有那样该准则才能真正成为社会成员的行为规范，当大家还在怀疑“私有财产有无神圣性呢？”的时候，私有财产原则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要让这条原则起作用，就必须把它变成当时社会成员心中的“天理”。可是，本文是在对人的社会意识的发生进行反思，这种反思很容易使我们看到：人的社会道德意识确实具有相对性模糊性比较性历史性，特别在社会转型期间，这些特性表现得尤其明显。中国在转型，所以现在我们对“私有财产”争论不休；国际关系在转型，所以大家对“美国攻伊有无正当性”辩论不止。转型期的特点是：随着社会情势的变化，原有的社会准则和社会规范正日益丧失其原有的社会功用，从而日益丧失原有的正当性；人们开始思考是否要用新准则新规范来取代原有的准则规范。当社会情势没有变化时，原有的社会规范准则深入人性，人们感到它们是“绝对正当”“天理应该”的；可是，当社会情势发生剧变时，原有规范的“绝对正当性”就日益遭到怀疑。 上述关于正当性的概念，不考虑行为者的动机。就像一个人为希望工程捐款十万，可能只是为了扬名，但这种行为仍值得赞扬。美国总统都是为了名利才走进白宫的，克林顿还要加上求色，但这不影响美国人民说这些总统恪守总统职责。

美国此次攻伊，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安全，这是它的主观动机。在实际效果上，战争给伊拉克人民带来了伤亡，这是负面效应；但另一方面，又使伊拉克人民摆脱了萨达姆专制残暴的统治。萨达姆在国内大肆屠杀反对者，甚至使用化武；他占有了石油换来的巨额财富，和他两个儿子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而伊拉克百姓则勉强度日。现在这一切已经过去，伊拉克人民可以慢慢过上好日子了。因此，美国此次行动对伊人民来说，正面效应大于负面效应。此次战争中的一个奇观是：作为侵略者的美军在设法保护平民，而作为民族政权的伊军却在拉着平民做炮灰和人质，由此便可看出谁更照顾伊人民的利益。萨达姆只是美国处于911综合症中臆想出来的敌人，但他是伊拉克人民的真正灾星。我在《资本主义如何在欧洲产生》一书中，按奥尔森的理论，把秦始皇和萨达姆之类的专制君主称为“坐寇”。昨天《60分钟新闻杂志》上一位美国人说：欧洲媒体和阿拉伯媒体应该到伊拉克监狱里来看看，看看萨达姆是如何迫害百姓的。同样，北约和美国对前南联盟的军事行动也是具“正当性”的，因为那次行动消除了种族屠杀，对南联盟人民有好处，哈贝马斯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为那次行动辩护。这次攻伊之前，支持方和反对方都较少谈到萨达姆对伊人民的残暴统治，其实，这种残暴统治既是伊军速败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美军攻伊的正当性理据。

一个民主、富裕的伊拉克对周边国家、对世界各国的效应，应该好于萨达姆政权。其周围国家伊朗科威特等可以从此感到安全很多，也对一些原来暗地里支持恐怖活动的国家有强烈恐吓作用。今天很多阿拉伯国家还是专制政体，民主伊拉克的出现会对阿拉伯人民有一个示范效应。

假设这次攻伊的不是美国而是另一个专制国家，如果也打败了萨达姆，那对伊百姓的压迫压榨照旧，只是又多遭一次战祸，弊大于利，所以是不正当的。但像美国这样的攻伊，给伊百姓乃至其他国家带来的利大于弊，所以是正当的。全世界确实有亿万人民反对美国开战，但那或者是对美国的行为方式和行为原则不太了解，把美军看成传统意义上的侵略者；或者出于自身民族或宗教感情。但是，当美国主动把伊政权交还伊人民，当一个民主富裕的新伊拉克在后萨达姆时代出现，反战人士会或多或少改变看法的。

因此，对一个国家的军事攻击是否有“正当性”？这要分成几种情况。如果被攻国是民主国家，攻打该国就是直接打击该国人民的意愿，所以是不正当的，比如二战时德国攻打法国。如果被攻国是专制国家，其政权不仅不代表该国人民的利益，而且经常和该国人民的利益背道而驰。这时，如果攻击国也是一个专制国家，如果攻占后也和原专制者一样对百姓奉行压迫压榨政策，则同样不正当，比如满清攻打明王朝。如果一个民主国家攻打一个专制国家后，奉行压迫压榨政策，同样不正当，比如英国占领印度。但是，如果一个国家攻打一个专制国家后，在该国建立了由该国人民普选产生的民主政权，然后主动撤军，绝不对该国人民实行经济上的压榨，那么，此次行动就具有正当性，比如这次的攻伊行动。如果一个国家攻打一个半民主的国家，虽然能带来民主，但带来了战争灾难和社会动荡的沉重代价，激化了民族情绪，从而难以估量究竟是正面社会效应大还是负面的大，也就难以确定这种战争行动有无正当性。

别人对我的这种正当性概念会从两个方面驳斥。

第一，凭什么用功利主义立论？凭什么说对一国人民利益最大就是“正当”的？我无言以对，哑口不语。你可以拿“先天正当”做理据，认为有些原则——比如国家主权——是“天然正当”的，那就是“天理”，不管它能否带来、带来多少社会利益。布什就拿“先天正当”说事，他对美国人说：此次攻伊是“神圣”的，上帝站在美国人一边。我心里说布什纯粹胡扯，但他和美国人民确实可能真这么想，我能说什么呢？

第二，即使以功利主义立论，如何计算一个社会原则的功利效果？把正面效应和负面效应分别量化？能测算清楚吗？这次攻伊以后，伊拉克百姓真的就比萨达姆时代过得好吗？我对此也不敢百分百保证，我不是战地记者，也不是联合国发展署的人可以去伊做实地考察，我只是凭新闻、历史知识、生活常识作出我现在的判断。而且，即使伊人民高兴了，也不能就肯定说美国此次有正当性。即使美国人民和伊拉克人民在推翻萨达姆上有共同利益，结成了同盟，美国也不能就此就可以理直气壮了，因为还要把其他国家的利益考虑进去。两个已婚男女瞒着各自的配偶发生了幸福的性生活，他俩倒是你情我愿，可是其他社会成员不高兴了，所以不说这对男女是天成佳偶，而要说他们是奸夫淫妇。而一旦把别的国家的利益也放进去考虑，事情就变得极端复杂。这就是为什么全世界人民在攻伊问题上有着太多分歧的原因。但如果因为这种方法太复杂就不用它，我们有简单的办法吗？私有制会带来什么社会效应？婚外情会带来什么社会效应？那都是极端复杂的问题，但人们必须面对它们，而且还不能用简单粗暴、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方式。所以要形成一个社会规范的共识，可能要几十年、乃至上百年时间；即使在今天，也有一些人认为婚外情无可厚非。

美国在国际上是个彻底的自利者，它的一些国际行为也确实伤害了其他国家的人民。但它是个理性的自利者，它知道在国际博弈中，如何运用理性为自己谋得更大利益。这种理性使得它大部分国际行为在客观上也有利于其他国家的利益。我们中国也要在国际上作一个理性的自利者，少一些情感冲动，冷静地分析美国的国家行为和中国国家利益的关系，选择最有利于中国国家利益的行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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