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原创与积累


倪梁康

只要回顾一下哲学在其古希腊的起源便可以看出,哲学最初就是一种力图摆脱自然观点、习常意见的做法。无论是巴曼尼德斯和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带有这种意图,而且哲学家也从一开始就被非哲学的公众视为不同寻常的人,无论是在好的还是在坏的意义上。就此而论,哲学和哲学制作者的本意也就在于原创,即不断地超越现有的、非凡的维度。哲学思维也就意味着寻找并发现新的思路、探求并指明新的可能。它的这个特征在近代的大思想家如笛卡尔、休谟、康德、马克思等人那里都得到了保留和展开,以致于哲学越来越被看作是标新立异的活动。而在二十世纪由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人所倡导的现象学中,这个精神得到了再一次的弘扬。所谓现象学原则,归根到底就是一种对思想原创性的要求,它的“面对事实本身”的口号无非就意味着一种撇开一切已有的传统、习俗与教义,彻底地从头开始的尝试和意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人主张,现象学就是哲学的基本思想。
当然,哲学史上也曾有人声言,哲学与原创无缘,例如席勒或狄尔泰便把哲学看作单纯分析和论证的,而非创造和构建的,这也可能在哲学的古希腊源头上找到依据,甚至整个希腊哲学都可以看作是对“给出根据”的要求。以后它也与“健全理智”的预设联系在一起。但这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对原创性概念的术语使用问题。事实上没有人否认在哲学分析和哲学论证上也有原创的和非原创的之分。由此说开去,不仅哲学家可以具有原创性,甚至历史学家也可以是如此。
我据此而想说的是:哲学强调原创,这原则上不成为问题。而且思想的原创性是每一个致思者多多少少迟迟早早都会面对的问题。除非——这是我们所要考虑的另一类情况——我们从一开始就像卡斯悌尔那样,以一种根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心态,坚信“与其去创造藐小的东西,不如去理解伟大的东西”。
具有这类信念的学者在西方哲学研究领域的确很多,甚至远远超过了不具有这种信念的学者。我们通常将具有这类信念的学者称之为常规研究者或诠释者。从任何一门学说的发展规律来看,它的成熟标志便是拥有相当数量的常规研究者。思想史的研究表明,少量具有革命性的原创思想必须以大量的常规研究为基础,而且后者的存在还并不一定意味着前者的成立。这意味着,积累是原创的前提,尽管积累并不必然导致原创。
在以往的一处文字中,我曾表达过这样一个哲学史考察结果:无论自己是否愿意,每个致思者都必定以自己的方式与传统发生联系,或是接受它,或是抵御它。通常的情况则是两者兼而有之。这也就是说,传统的积累在每一个致思者那里都有是一个已经发生过并且还在发生的事情。哲学或思想虽然不是打群架,而是纯粹个人的事情,但这种事情却必定是个人在与各种意义上的文本的理解与交流之中发生的。尼采算是一个公认的反传统主义者,但他依然没有放弃一切传统,例如他仍想在古希腊的酒神精神中找到依托,如此等等。所以海得德格尔要告诫人们不要妄谈尼采,因为“只有从对西方思想总体最丰富的宽阔目光出发,才能表达出对尼采哲学的一种思想。”类似的例子在历史上不胜枚举。要想找到绝无传统积累的思想家,大概只有寄希望于外星人,姑且不论他们还有自己的传统。纯粹蜘蛛型的思想家在历史上或许出现过,但肯定从未引起过注意并发生过影响。公认的原创性思想家爱因斯坦曾对此解释说:“一个人要是单凭自己来进行思考,而得不到别人的思想和经验的激发,那么即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他所想的也不会有什么价值,一定是单调无味的。”
爱因斯坦的话同时表明,这里所说的积累并不仅仅是在学术思想方面的积累,虽然它是相当重要的一个部分;积累还包括各种经验或经历的积累,尤其是在思想创造的领域中,这种积累构成一个关键因素。
至此也许有人会耐不住性子而发问说: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里所讨论的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应当如何来积累?而是在于:我们应当如何去原创?
然而我恰恰认为,这两个问题是分不开的,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就包含在第一个问题之中,至少在这两个问题之间有内在的联系。当然这个观点不见得会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目前的学界能够达成共识的毋宁是对一个事实的确认:中国学术思想领域中原创性因素的缺失——否则我们无须在这里讨论原创性。然而共识似乎仅延续到此为止,在对此事实之起因的理解上已经产生分歧,例如,或是由于真正的现代问题的缺失和现代问题意识的缺失,或是由于现代思想之同一性的缺失,如此等等。
在我看来,这些理解虽然有其合理的根据,但却不一定是深层的根据。就总体而论,我基本趋向于这样一种时代理解——并且眼下也在按此理解来定位自己的工作——,即:我们正处在一个积累的、而非原创的时代。这乃是因为,由于积累尚未完成,所以原创的前提还未完全确立。但这只是一个非常笼统的印象或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并不是一个严格的哲学命题。而且这里所说的积累尚未完成,并不是指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仅仅是简单地回返到以往伟大起点上去,并通过这种方式来理解今天的世界状况。因为,以往的思想起点本身显然已不足以应对现代世界的复杂关系。但是,对这些起点的展开和对传统的续构却无疑可以有助于我们对现代世界的认识。怀特海曾认为,整个西方哲学都是对柏拉图以及他的哲学概念的一系列注释。即使像尼采和海德格尔这些偏离开主轨道的力量,也大多是借助了强大的传统反作用力才体现出自己。以上的状况在经过一定修正后也可以用来描述或推测其他文化与它们各自的轴心时代的关系。
因此,思想的活力虽然在于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但这种从头开始并不意味着凭空而立的各种臆构和解释,当然也不是指以修正改造的方式去发布新的纲领和构建新的体系,而是指在对传统的理解中不断地发掘和获取本原性的力量。而真正的理解要求我们必须看到被理解者的边界之所在,这样才能为超出这个边界的各种原创性努力提供可能。惟有在这个前提下,对原创思想的期盼才是现实的。这也是我所理解的积累与原创的关系。
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将郑昕先生对康德所说的话改造为:“超过传统,可能有新哲学,掠过传统,只能有坏哲学。”

(资料来源:2000 年第 1 期<< 《学术月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