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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论译书四时期
转自中国学术城
光绪二十八年(1902)
严复
人生于一群之中,欲自开其智识,则必读书。两群相遇,欲互换其智识,则必译书。两群之中,甲群稍高,乙群稍次,则甲群译乙群之书,尚可暂缓;而乙群译甲群之书,则在所宜急。夫今日者,脑力之世界也,人固不可不读书;而支那者又稍次于欧美者也,更不可不译书。然则今日之文那,其以布帛菽粟视译书也审也。
且支那者,久惯译书之国也。问支那二字之名,从何而来?即从译书而来。当东汉之初,金容人梦,遂为支那译书之始,自汉明帝时法兰摩腾等译四十二章起,至唐贞观时玄奘译相宗各经论止,此八百年之岁月,皆为支那译书之时代。其间主张译书者,有华人,有胡人,其口译笔受者,有华人,有天竺人。其宗派则大小乘无定,其文笔则华朴繁简无定,其择书则一书二译三译甚至六译亦无定。而自其大势观之,则其哲理由浅而渐深(《四十二章经》等至浅,《顺地经》等至深),其文字由疏而渐密(慈思以前所译,通其义而已。至慈恩所译,则必合名学),其一书之卷轴亦由少而至多(《四十二章经》共一卷,《大般若经》六百卷),自丝法兰至规基等,其进步之等级,至清晰至完备也。夫古之译释典也,求死后之罪福而已,非以救燃眉之存亡也;讲高尚之哲理而已,非以求切肤之衣食也。而绍俗信徒,乃能合力而成此洋洋万卷之《大藏经》文,支那人译书之猛勇精进,不可骇哉!指乎,中唐以来,禅宗既盛,置此不讲,两宋元明,百学俱隳,本有之书,尚多束阁,岂能他求?洎乎明季,已达极点,而译书之死灰复燃。
明以前之译书,取之西方,明以后之译书,亦取之西方。明以前之译书为传教,明以后之译书亦为传教;但一则印度,一则欧美,一则释迦,一则基督耳。及其后时世所迫,乃渐与国政相连。今分之为四时代:
[第一期]时代:明祟祯□□年。所译之书:宗教、算学。译书之地:上海徐家汇。译书之宗旨:传罗马教。译书之经费:教会。
[第二期]时代:咸丰□□至咸丰己未。所译之书:天文、算学。译书之人:伟烈亚力、李善兰等。译书之地:上海墨海书院(馆)。译书之宗旨:显其独得之学。译书之经费:教会。
[第三期]时代:同治十年起到今。所译之书:格致、工艺。译书之人:傅兰雅、金楷理、华蘅芳、赵元益等。译书之地:上海制造局。译书之宗旨:国家欲明制造。译书之经费:国家。
其第三期同时者尚有数社会:
[甲]时代:光绪初年至今。所译之书:条约、外国律例、旅行游记、医学。译书之人:丁韪良、同文馆学生等。译书之地:北京同文馆。译书之宗旨:未闻。译书之经费:国家。
[乙]时代:光绪初年。所译之书:算学、物质学、历史。译书之人:艾约瑟、花之安等。译书之地:上海益省会。译书之宗旨:传路德教(基督教)。译书之经费:教会。
[丙]时代:光绪十余年。所译之书:宗教、格致、史事、政治。译书之人:李提摩太等。译书之地:上海广学会。译书之宗旨:传路德教,译书之经费:教会。
[丁]时代:光绪元年。所译之书:医学。译书之人:嘉约翰、尹端模等。译书之地:香港(广州)博济医院。译书之宗旨:传路德教。译书之经费:教会。
[第四期]时代:目今。所译之书:政治学等。译书之人:士人、学生。译书之地:各大市场。译书之宗旨:输入文化挽救衰亡。译书之经费:人民自备。
观右诸表,即知支那译书,当后胜于前矣。何也?前译书之人,教会也,朝廷也;前译书之目的,传教也,敷衍也。后译书之人,士夫也,学生也;后译书之目的,谋公利也,谋私利也。宜乎后译之力,当万倍于前译之力。前译者为东方之启明,而后译者为经天之烈日;前译者为昆仑虚丛林灌莽中之涓流,而后译者为江河入海处吞天之巨浸,殆时势之一定,而不可改者矣。乃一读其书,竟大不然,其后译之书,较前译之书,不及远甚!试举其普通大例如左:
其一:前译皆取诸西文,后译皆取诸东文。
其二:前译多科学,后译多泛论。
其三:前译多钜帙,后译多短书。
此三事者,各有致此之因。其第一条,以深于英文之人过少,即有数人,而其人之事已至极繁,不能再肩此任,此为西文之所限一也。第二条,有专门之科学,即有专门之名词,通东文者虽多,而曾学科学者甚少,此为东文所限二也。第三条,编辑者数字以卖之,发行者计日以赶之,皆以短书为便,此为财力所限三也。此外文有近因,能致译书于至坏之地步者,则科目为最有力焉;此四者具,而译书之不及前决矣。今得一例如左:
专为传其学说起见,上也;欲以其学著名,次也;欲以其学易利,又次也;利在前而后从事于学焉,下也。以此四期分证之。
第一期之译书也。其时欧西之说,初来中土,非惟无利可谋,无名可得,而且处数千年丰?之下,忽然而倡此新宗教、新学说,上无国家之保护,下有社会之阻力,其祸有不胜者焉。徐利诸公,举不暇计,惟是热心信教,欲以传上主之奥理于人间,其胸次之高尚为何如也!故所译《几何原本》等,至今尚占译书中惟一之地位。此为犯难译书时代。
第二期嘉道之季,土大夫旧学渐进精深,故算学一科遂成显学。李壬叔生当其时,其资禀又与此为独近,故亟欲集其大成,为同时诸公所未有也。此为名誉译书时代。
第三期则既已开公局,支薪俸矣,然而其局为常局,其课程以时计不以字计,故为日较长,得以从容从事焉;且诸公又皆嗜此学者也。此为薪俸译书时代(按同时各教会译书笔述人情形亦与此相若)。
第四期科举既变,八股既废,于是《四书合讲》、《诗韵合璧》、《大题文府》、《策府统宗》等,遂与飞蛇大麋大鹿,同为前世界之陈迹,不能不又有物焉代兴其间也。
以故其讲求者,非求智识也,买夹带也。其编辑者,非开民智也,卖夹带也。此为夹带译书时代。夫译书而至以充夹带,则译书之恶达于极点矣!以观其工,则译工、印工、装订工,无不草率之极。以观其料,则墨料、纸料;线料,无不偷减之极。以较前时所译者,不必展读,盖一望其书之外形,而知其工率之分矣。虽然,吾知不转瞬而译书者必将改良,从何而改?即从此数十之主考房官而改也,盖其力能使译书与夹带分而为二。今观各省所出之题,既可不用译书,则将来所刻之闱墨,必皆不引译书,则此后求夹带者,必不求之译书之中,即谋译书者,断无望其兼有夹带之用,而译书自译书,夹带自夹带,将见专备夹带之新书,渐不销行,专备夹带之译局,渐行停止,而其存者,必其真输文化开民智者也。再久之,则科目之制,终必废绝,而学校之读本兴焉。至此而译书之面目大更矣!若再言其他,则更关系于国家之存亡荣辱,此时亦无人能知之。若如上之言,则固可以确信矣。
西人有恒言曰:“今胜于古。”华人有恒言曰:“今不古若”。此二言者各相反也,而要皆其社会之实情。余等自有智识以来,见乎在西人者,何事不日进?在华人者,何事不日退?不必论相角于争存剧烈之界也,即作中国仍为闭关自守观之,亦实有不堪对我古人者。同一绸缎也,出于古人者必厚密,出于今日者必疏薄。同一器用也,出之古人者必精坚,出于今日者必窳脆。同一书册也,出之古人者其纸墨装订必工整,出之今人者其纸墨装订必草率。以光绪二十年后,较之光绪初年,而不逮见焉,以光绪朝较之同治朝,而不逮见焉。以同治朝较之道咸朝,而不逮见焉。道咸朝较之乾嘉朝,而不速见焉。此均非有西人日促之也;其退化何如此之速哉?使速率常如此,十年百年千年之后,国将何如?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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