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中国的宗教兴衰与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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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传统文化,过分着重于当前事实,所以宗教的情绪,一向不够热烈,特别是在理学支配下的时代。
中国固有的民族宗教,如古典的“书”,“诗”,“礼”,“易”,“春秋”(诸子一分)等所传说的,是上层的,王侯士大夫的宗教。诸子传说的一分,与山海经等所传说的,有着较迟的,民间的庶民宗教的成分。中国的宗教观,老早就适合于宗法制,父家长制,阶级制。祖宗的崇拜,最为普遍,但着重于近亲的三代,七代,所以如创造神教──人类之父的思想,不能发达,而最高神只是帝王(天子──民族长子的意味)的宗教特权。天是象征宇宙的统一神;上帝是民族的祖先。由于民族的代兴,帝也就有赤帝、黄帝、白帝等。帝王以自己的祖宗,配天配上帝,使本有宇宙大神,民族祖神的神格,在祖宗的祭祀中冲淡了![P32]诸侯,依封地所在而祭名山大川。庶民不过祭祖宗,祭里社(土地庙),祭灶等而已。“礼不下庶民”;上层的宗教,也是庶民无分的。天神、地祗、人鬼,有着多神教的特色,而被组织化,层级化,织成秩然有序的神界,适应于政治的封建世界。我的故乡有谚语说:“风吹箬帽告诉天,天高皇帝远”。中国一般平民,对于政治与宗教上的帝王与天神,可望而不可及,关系确是那样的非常松弛。
中国宗教的又一特质,是世俗的,这因为停滞于自然宗教的缘故。以人间罪恶苦痛而求生天国;以世间为虚幻而寻求解脱:这种西方式与印度式的宗教,在中国不能发展成长。生天与自我解脱的宗教要求,在以自然哲学为基础的道家中,发展为神仙说,也还是充满人间现实乐的内容。天地人间,有着高尚宗教成分的神格,被局限为上层者的宗教。而民间信仰,祭祖、祭灶而外,始终为鬼教与巫教的领域。中国宗教的分化,就是政治上大人与小人的分化,劳心的治者与劳力的被治者的分化。宗教的精神,始终是世俗的,功利的(如宗教精神堕落,就是贿赂的)。然而,不管如何,中国古代到底是有宗教的。[P33]
从浑融的民族文化中,首先分化出而成为大宗的,是孔子所代表的儒家。儒,本是宗教师(如以主持婚丧礼节为职业,即是“小人之儒”),而倾向于现实的教育与政治。这虽是上层的(大人之学),但促进中国文化的普及民间,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整理古典,从事政治、教育,这使得儒者所代表的,成为中国文化主流。孔子是儒家的大成者,对于上层的宗教信仰,也是有的。如“迅雷烈风必变”;“乡人傩,朝服而立于祚阶”等,都可以看出他有某些宗教情绪。然而,在他倾向于现实的政治与教育中,孔子虽不是反宗教的,却有非宗教的浓厚色彩。“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虽尊重祭礼,但不说“神在”,而说“如神在”。凡有关宗教的──宇宙的来源,死后的命运,鬼神的情况,神秘的现象,这都被孔子置而不论。“敬鬼神而远之”,确是孔子以来的儒家精神。特别是“圣人以神道设教”,充分表示了不知宗教是什么,但知利用宗教,作为统治愚民的工具。这种非宗教的功利观,与唯物论者的宗教观,实在看不出什么不同。[P34]
孔子的时代以来,民间的文化大大地提高。在政局的混乱变革过程中,由于王纲失坠,而天子独占的宗教,失去了尊严。社会的文化发达,造成诸子百家的战国时代。宗教色彩特浓的,如墨家的“敬天”,“明鬼”;老庄的“久视”,“真人”说;阴阳家的“符谶”,“五行”说。在战国时代,有着进一步的发展;江淮一带的黄老之学,全真葆命,趋向于独善的隐逸。这与燕齐一带的方士道,都是后来道教的主要根源。道教,是在这些上,综合民间的巫教而形成的,实为中国民族宗教的大杂脍。当时的儒家,从“中庸”到“孟子”,唯心的形而上学,大有进步,也重视身心修养。周秦间的儒者,结合了阴阳、五行、符谶,加深了神秘的气息。
战国时代的诸子,不但儒与法,重视现实的政治,道家与墨家,也还是不离治国平天下。道家,是天子南面之术;而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说,也与政治的变革要求相呼应。此外,儒家仰慕西周的政教,而高推尧舜的禅让;墨家本出殷宋,而高推夏禹;道家高推黄帝;而许行他们,更高推神农。除了法家的法后王而外[P35]
,大家都披上一领复古的外衣。
儒家的孟子,是值得注意的人物。在儒家中,他不大重视礼乐,而好谈身心性命。孔子还推重管仲,而孟子偏重王道,羞谈霸业。孔子说“性相近也”,而孟子偏说性善。他不但弘道,而自认为卫道者,大骂杨朱、墨翟,以为“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儒者的中道精神,代以偏激的唯心论;对于未来的宋儒,起着重大的示范作用。
从秦到汉初,政治是道家而兼法家。宗教方面,为道教根源的方士道,非常隆盛。秦始皇,淮南王,汉武帝,都是(方士)道的信仰者。他们有充沛的生命力,丰富的想像力。秦皇是六国的统一者;汉武是北逐匈奴,西通西域的雄主;淮南王也有帝皇的企图。他们渡着神秘的宗教生活,而事功却非常卓著。宗教是近于道的,学术是以道而统百家的。中国文化灿烂的时代,大统一,大扩展的时代,并不属于儒者。
儒冠儒服的儒者,多少有点保守,拘泥烦琐的礼仪,“言必称尧舜”,即使[P36]不是复古的,也是重古的。这是不能适应当时──混乱与不得不变改的时代。总算叔孙通通权达变,这才凭一套尊君的礼仪,取得政治一席地。汉武帝是(方士)道教的信仰者,文化上却来一次独尊孔子,罢斥百家。我以为,儒家隆盛到成为文化主流,应追谢秦皇的“以吏为师”,“焚书坑儒”(实在也是阴阳符谶化的)。一般学派,经这一番打击,经多年战乱,都衰落了。而古代典籍的保存,研究,亏了重视古典的儒者而传续下来。在文化领域中,儒者无形间取得了优越的地位。无为而治的道家政治,因人口增加、经济繁荣而显得紊乱。谨慎、老成、廉洁、忠实的儒者,在帝王心目中,一天天被重视起来。然而两汉的儒者,与孔子的非宗教精神,并不相合。他们神化了孔子,以为孔子预为汉家立法;五经的纬书也出来了;符谶也被尊重。论休征,天人合一的董仲舒,是代表者。取得政治权威的儒者,是一般宗教化的;虽然宗教的见解,并不高明。这样的儒者,王莽是有数的人物。他模仿周公,实行禅让,复古,但终因拘泥古制,不达治道而完全失败。从此以来,儒家的理想政治,再也不曾尝试过。[P37]
战国以来的道家,阴阳家,到汉代,逐渐形成有组织的道教。张鲁、张角、张修,都是大同小异的。他们所重的,是祭祀,祈禳,忏悔,厌胜,符水治病,预言世界大乱,予人类以光明的远景。导引、吐纳、辟谷的长生术,是独善的一流,也与此相呼应。一方面,专守经学的儒家,崇古、拘礼,引起一分学者的不满,这是重文学,重事功,重后王,学览百家的“通人”。这有着道家的气息,大抵不信谶纬等迷信,也不信方士的神秘,为玄学与清谈的前驱。汉儒的迷妄固陋,逐渐蜕变,纬谶也被废置了,加上汉末的党祸,急剧的没落下来。
汉末以来的道教,经葛洪、陶宏景、寇谦之他们,一方剽窃佛经,一方创作,渐与玄学相融合。他们称天师,使帝王受天的符命。但一般社会的宗教活动,不外符水、祈禳,或吐纳、烧练的长生术。佛教起初,与道教相并而行。等到不断传译而充实兴盛以后,南朝的玄学,为佛教的义学所代替。北方朴实而重事功,道教与佛教相争,佛教受到多次打击,但还是日渐壮大。从汉末到唐初,宗教方面全为佛教与道教;唐代更有新来的景教、摩尼教等。这都是一般的,平等的[P38]宗教,中国古代的阶级宗教,毫无力量。政治上,学问上,儒家虽有强大的地位,然真能代表儒家的,并不太多。除少数唯物论者(如神灭论者范缜)而外,都接受佛教与道教的信仰,而第一流的学者,属于佛教。
从汉到唐,儒家虽一度独占,然非宗教精神,始终不曾起重大作用。儒家所保存的,古代传来的宗法的宗教(王侯与庶民分别的宗教),不能支配社会人心。人类的宗教要求,贫乏的功利的道教,不能适应人心。外来的佛教,这才一天天发达,发达到笼罩一切的领导地位。儒、佛、道,虽有多少争论,而真能互相协调,予社会以合理的推进,属于这一时代。汉末以来的变乱,到隋、唐而再度统一,隆盛,扩展。隋、唐融摄着极多的外来文化,而笼罩一切,吐纳众流的指导精神,不外乎佛教与道教。中国民族的充实与扩展,等到唐武宗的毁灭一切外来宗教,开始非常的复古的剧变。
唐代,为一华戎混融的大帝国,摄受了甚多的外来文化,重用了附属与归化的边族人士。其后,引起安禄山的叛乱,藩镇的跋扈(特别是回纥的非常骚扰)[P39];五代的混战局面,也只是这一局势的延长与扩大。在这种情况下,启发了中华民族,主要为儒者的反抗。在唐的国力衰退中,由于壮丁逃避,财政困难,佛教首先受到注意。早在宪宗时代,韩愈便以卫道自任,开始反佛教,反佛老的运动。他虽只是一位词章仕宦的文士,根本代表不了儒家,但引起的影响,却非常深切。从民族精神的自觉说,是有价值的。但结果,发展为排斥一切外来文化,演进到独尊孔子的新时代。这对于中华民族,不免利弊参半,而且弊多于利了!
北魏以来的佛教,发展出漠视经教的重行学派:一是昙鸾、道绰、善导以来的持名念佛;一是达磨门下,到六祖而大盛的参禅。念佛,非常普及,在一般民间,影响很大。这是通俗的,他力的佛教,偏重信愿。禅,主要是传授于出家的僧众间,这是重实质的,自力的佛教,偏重智证。还有偏重悲行的三阶教,受到政治的压迫而衰歇了。与经过秦皇的焚书坑儒,而儒冢演进为中国文化主流一样,经过唐武宗的破灭佛法,禅宗也就演进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在内乱频仍中,民生凋弊,毁法而后,寺院经像的恢复不容易,台、贤、唯识等都衰落了。独有禅[P40]者,山边林下,到处安身;深入东南山地,辟土开荒,讲求经济自足。以法堂代佛殿,过着专精、笃实、淡泊、强毅的出家生活。虽然对于中国文化,佛教义学的理解不足,但凭他的特长,与当时环境的适应,取得了代表佛教的领导权。
北宋的佛教,虽也有天台与贤首宗的复兴,而主流还是禅宗。当时,自称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道统的理学,开始兴起了。但推行新政新学的王安石,蜀派的大小苏,都还是儒佛并重的。作为理学主流的洛派,在程伊川被贬以后,弟子们都还是倾向禅宗。由于金兵侵入而到达南宋时代,国族的危机更深,理学也更隆盛而完成,佛教也就慢性的衰落下来。说到理学,当然是儒家。在“易”,“大学”,“中庸”,“孟子”的思想基础上,融摄了道学与佛学,特别是佛教的禅宗,发展为体系严密,内容充实的理学。理学与禅者的关系,我曾说过:“宋代理学钜子之故乡,十九为四百年来南禅盘根错节开化之区。理学家之精神作风,无一不出于自信自尊,重质轻文,体道笃行,雄健精严之禅风。如程门师资之往返,有类参谒。居敬,穷理,明道统,有语录,亦类禅宗[P41]。象山之即心即理,明其在我,一扫注疏之繁,唱六经为我注脚,则尤近矣”。
禅宗,自有他的伟大处。但他偏重心性的体证,过着山边林下的淡泊生活,有着急了生死的精神,虽自称为教外别传的最上乘,而作风却活像声闻行径。无边佛法,被狭隘为“佛法无多子”。深邃的义学,精密的论理,都被看作文字戏论而忘却了,这是佛教中偏重智证的一流。晚唐以前,禅宗都还重在僧众间;其后,广泛的为一般学者所爱好。在这种风气中,儒者不能不接受他,而又从两方面抗拒他。一、由于异族凭陵所激起的民族感情,下意识地轻视印度传来(其实早已成为中国文化内容)的佛教。二、禅者重于自了与出离精神,不能为重人事,重现实的儒者所同意。新的儒者,面对隆盛的佛教──其实是禅宗,而从辨夷夏,道伦常的立场,抨击佛教──其实是禅宗的自私,遗弃人事。透过佛道思想而重新活跃的儒家──理学,师承了孟子的攻击精神。孟子攻讦杨、墨,现在转化为攻讦佛、老。似乎不攻讦佛、老,就算不得孔氏之徒。从中国固有思想,而融摄了部分的印度佛教,理学是成功的。孔子的非宗教精神,到理学家的排斥佛[P42]老,才充分的发挥出来。民族文化自尊心的高扬,发展为复古的(菲薄秦、汉、隋、唐的辉煌成就),排斥宗教的文明,问题就在这里。
理学的新儒者,也有“静坐”,“寻孔颜乐处”,有着类似禅者的宗教经验,也能唤起为圣为贤的景仰向往,鼓舞起为道卫道的热诚。然这仅是少数者,在一般民间,无法完成这样的信愿。本来,禅者也有同样情形,然不久,禅者早已发展为辉煌寺宇,庄严的像设,钟鼓仪制,使儒者赞美为“三代礼乐,尽在是矣”!佛教的一般为念佛(特重音声),上层为禅悟,南宋而来,渐倾向于贯通综合。所以佛教,不但是少数者的证悟,更是一般人类的皈信处。儒者呢,几乎恢复了古代的阶级宗教,排斥佛、老,以为中国的有识人物,是不应该信佛、老的。充其量,佛、老也不过“圣人以神道设教”的化治愚民的工具。他自己,即使有类似宗教的信愿,也不能普遍;而对于一般的宗教,被看作愚民迷信,造成了一般的非宗教──无信仰的社会。在知识阶级──中国正统文化的儒者间,造成对于宗教的错觉,根深蒂固。[P43]
禅者是着重体证的。真切的悟境,是性灵的直观。所以禅者应用象征的表现方式,流露出直觉的,艺术的壮美。禅者的心境,大抵不适于研究经教,不能重视名理,却不妨美的文艺。禅者轻视义学,其实他根本无法学会严密的义学;但却能发出意境高远,而平淡现成的好诗文。真正的禅者,不是拘谨的,是热情的,杀活自在的。但理学者恰好相反:孔子以来的儒者,早就偏重于曾子一系的狷道。理学者承受这样的传统,复古的向往,道貌岸然的尊严,不免流于拘谨,或者流于冷酷。纯正的理学者,于诗文书画等,都是不大高明的。太子折一枝鲜花,理学的老师,也要噜苏一番。想到私塾时代的老夫子,岂不是从过分谨严而流于冷酷?在理学的社会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被看作合乎天理。当然,理学大师也不乏高明人物,但给予一般的印象,多少有点“迂”,“酸”。总结的说一句,儒家发展到理学,是辉煌的成就!但世间法难得圆满,他缺少一种应有的东西,即没有真切的宗教情操,宗教世界的为人热情!
在中国文化大扭转的过程中,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一、唐武宗毁废宗教以[P44]来,部分的宗教,转入地下活动,秘密宗教开始活跃起来。如佛教的弥勒出世,与摩尼教的明王治世,逐渐融合而成为白莲教等。二、唐代以来,佛教的通俗说教(俗讲),如变文之类,非常发达。在佛教义学昌明的时代,会产生优美的通俗文学,是不致太离经的。但由于教学的衰落;由于理学兴起而上层阶级多少离开佛教,逐渐流为不佛不道,又儒又佛的宗教文学。明清以来的种种“宝卷”,都从此而来,这都与秘密宗教相结合。秘密宗教,并非没有合理的思想,代表着知识水准低落者的宗教要求,这并非不可以引入正道。但被看作邪教,被取缔,而取缔是从来不曾有效。反而由于宗教的转入地下,愈来愈迷妄。这可见,不能尊重与发展高尚的宗教,像儒者那样的宗教观,宗教界的情形,会变得更坏!然这不但是宗教界的苦难,是中国民族、中国社会的莫大损害。中国民族逐渐的成为拘泥、怯弱、妄自尊大,囿于狭小的现实,不再有雄浑,阔大,强毅,虚心的汉唐盛德了!
元代,皇家是崇佛的。儒者被编为“九儒十丐”的阶级,虽也还尊敬孔子,[P45]而理学当然只能困守。然而佛教,也并不曾得益。除了不立文字的传统而外,因蒙古人而进来的蕃僧,造成了中国佛教非常混乱的局面。短短百年的外族统治,儒佛都受到严重的伤害!总算明太祖出来,结束了这一混乱的世局。皇觉寺僧出身的明太祖,对佛教有护持的热情,论理,佛教应该在中国重走好运,而事实却越来越坏。这真是出乎意外,然而并不希奇,只是不理解佛教的真义,与受到理学者的影响。
明太祖的护持佛教,是毫无问题的,他不断的诏谕僧众,应怎样的来宏扬佛法。成祖也信佛极深;到武宗,更学会梵文,自称大庆法王。嘉靖以前的明代佛教,处于有利的情势下,然而却意外的受到伤害。
太祖谕僧纯一说:“既弃父母以为僧,当深入危山,结庐以静性”。太祖以为:“诸祖经佛之道,所在静处,不出户牖”。他所订的僧制,“或居山泽,或居常住,或游诸方,不干于民”。太祖心目中的佛教,主要是山林的禅者,他们自耕自食(演变为放佃的地主),“不干于民”。不知道佛制比丘的游化人间,[P46]受民间的施与,就随分随力的将佛法深入到民间。不干于民的僧制,与此相反,使佛教与社会脱节。
这里面,隐藏着一大问题;太祖本与白莲教有关,但在军事胜利中,重用儒者来治理政事。太祖尊崇大成理学的朱熹,制定八股,以朱注四书为准绳来考试士子。这个崇佛的皇朝,由于尊崇理学,及理学者当政,佛教即无形的被伤害了。禅者的自食其力,本是深入山林的不得已。从韩愈以来,儒者一直在攻讦僧众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以及寺院像设的糜费。所以太祖的奖励僧众深入山林去自食其力,或居常住而过着地主生活,经忏生活,“不干于民”,多少减少懦者的压力。然而僧众的经济,建筑在寺产、经忏,而不建筑在广大的信众身上,这怎能不走向没落!明代的出家人,完全被置于儒家的伦理思想下。“凡僧、尼、道士、女冠,并令拜父母,祭祀祖先;丧服等第,皆与常人同。违者,杖一百,还俗”。这完全违反了佛制,使超越的宗教精神,屈服于现实的政治威力,这等于暗示了出家的非法,为理学者的空前胜利!尤其是:“释道二教,自汉唐以来[P47],通于民俗,难于尽废,惟严其禁约,毋使滋蔓”,露骨的表示了温和的非宗教精神!禅者为代表的佛教,本已走向山林。理学者攻讦他隐遁自私,其实是惟恐他不如此。佛教被压迫而退入山林,放弃了社会的文化与慈济活动,中国文化才成为理学的一家天下。这个崇佛的皇朝,到末季,佛教是衰落极了!如严嵩死在卑田院,其实是佛教慈济事业的悲田院。但当时的佛教,衰落到连名称都弄不清了。如紫柏大师来京师弘法,当然会接触到朝臣,因此被诬陷而死在狱中。有些人,怪他不知道高蹈山林,到京师来自取其辱。憨山大师到南昌,仅有不穿僧服,不受戒的和尚。到广东南华时,情形更坏!二百年来,要僧众不干于民,退出社会去隐修的护法方针,证明了根本的错误,铲绝了佛教的慧命。
还有一个问题,太祖是出身于秘密结社的白莲教,他深切的知道宗教徒的集合,对于黑暗政治是有危险性的。所以太祖严厉的取缔秘密结社。他的僧众“不干于民”;“不得与民杂处”;“不得奔走市村,以化缘为由”;都含有政治防范的意味。这到清代,说得更明白:“聚众为匪之众,都由奸邪僧道主谋。平时[P48]煽惑愚民,日渐酿成大案”。专制政治发展到极点的明清统治者,不怕圣人之徒的理学家,却怕愚民的僧道。惟一的防范方法,限制他,奖励他与民众脱节。
清代的儒者,复活了汉代经学的研究,极有成绩,但理学家在政治上的地位,由统治者的推重,还是丝毫不曾动摇。而且,清代的经学,并非两汉的经学;两汉的经学,渗透了宗教的仰信,而清代经学,却继承了理学的反宗教精神。清代的佛教(道教的情形更坏)一直在衰落中;而理学传统的排斥宗教的政治压力,真是变本加厉,越来越凶恶!起初,顺治、康熙、雍正(初年),与中国文化的关系还不深,都有佛教的信行,虽然这都是禅宗的。禅宗的天童一系,一时非常隆盛。但到了雍正晚年,不满意三峰派的与文人学士相往来,运用帝王的威力,彻底的破坏了他。到乾隆,更取着理学正统的立场,严厉的对付佛教与道教──天主教等。
“僧道,不得于市肆诵经托钵,陈说因果,聚敛金钱,违者惩罚”。“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笞四十,罪坐夫男。无夫男者,罪[P49]坐本妇。其寺观神庙住持及守门之人,不为禁止者,与同罪”。依此“大清会典”的律令来看,僧众(道流)不但被迫而不干于民,不出户牖,不得游行教化,而且还严厉的取缔妇女们到寺庙进香礼拜,营为宗教生活。佛教与道教,完全被封锁在山门以内。一些自以为儒学正统的缙绅门第,往往挂起“僧道无缘”的牌子,即是这种反宗教意识的表白。自认为精通中国文化的乾隆帝,他公开的表示,同意儒家的观点,“释道是异端”;“在国家则为游民”。他一登位,即下谕痛责佛教界,首先将顺治、康熙、雍正三帝与佛教的关系割绝了。接着,通行“甄别僧道”的工作。他容许“山林修道,布衣粗食,独善其身”;而压抑了宗教的社会活动,使成为孤立的,脱离社会的分子。被整肃的僧道们,所有的财产,没收归公。这一来,宗教界大大的惶惑不安起来。乾隆三次下谕,说明这并非屏斥异端,只是对付为害佛道,为害社会的伪僧伪道,然而他的真意,其后表白为:“此教流传已久,人数繁多,一时难以禁革,是以朕令复行颁给度牒,使目前有核查,将来可以渐次减少,此朕经理之本意也”。“渐次减少”,是他的目的[P50],是他同意儒者观点,“禁游惰,劝力作之本意”。而所以不曾断然禁绝,并非尊重真僧真道,而是数十万人的生活问题。他以为“僧道亦穷民之一”;“今之僧道,不过乡里无依之贫民,窜入空门”。佛教被看作穷老孤独残废的收容所。佛教与道教等的真意义,全被抹煞。如乾隆二年谕说:“释道是异端,然读诵经书之礼教者,得罪圣贤,比异端更甚!凡星相杂流,回回教,天主教,一概禁绝不行”。嘉庆十年谕说:“释道二氏尚不可信,况西洋教耶”?理学精神在政治上的成功,重要是一切宗教的排斥,养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非宗教传统。乾隆以后,一切秘密结社的宗教活动强化,进行反政府的活动,是不无原因的。清末的天主教徒,为帝国主义作侵略先锋,造成种种教案;其中中国知识阶级的仇教活动,也不是没有责任的。理学传统的政治人物,不知宗教对于人生的真意义,使其向上的发展,而进行反宗教的抹煞政策。充其量,承认他“劝善戒恶,化导愚顽”;但自称圣贤之徒的知识分子,当然是不需要了。这种排斥宗教的政治,当然不会做到彻底。但说到宗教,就联想到迷信的错误,却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里[P51],根深蒂固的传下来。这被称为中国正统的非宗教文化,果真是中国民族的幸福吗?
时代开始大改变,西方的势力,跟着坚利的舰队而来。儒家无法适应,迅速的没落了。号称中国正统文化,千百年来占有政治与教育的儒家──主要是理学,可说是清一色的中国知识界。但仅是废八股,开学堂,失去了教育权,不消十年,廿年,等于全部消失。脆弱到如此的不堪一击,似乎太希奇了。全中国的孔庙,都不知怎样的变了,还比不上饱经摧残压迫的佛教与道教,多少能为了拆庙毁像而呼号反对。这便是非宗教的,无信仰的上层文化,缺乏坚强力量的真凭实据。
辛亥光复以来,西洋文化的传入,与打倒迷信,表里的同时进行。神教徒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只是利用打倒迷信来摧残中国固有的信仰──祭祖宗也是迷信。多少涂抹些洋式情调的新知识分子,不脱旧知识分子的非宗教传统。现在是科学时代,讲求实证实用,当然更要反对宗教。反宗教或者说打倒迷信,这[P52]一来更为彻底,不但打倒迷信──宗教,而且还要打倒礼教。本来无力的宗教与道德力,经不起五四运动的袭击而完全解体。然而科学与民主精神,始终没有成就。西洋新宗教──依中国的正统文化,应说是新迷信,除了兜搭得外国人的分子而外,也不能迅速建立起来。中国民族的精神,进入了真正的真空状态。五四运动的领导者──胡适他们,都是继承传统的非宗教者(胡适的非基督教,非宗教态度,并非美国式的实验哲学)。觉得自己“百事不如人”,决心要引导中国民族去全盘西化(这是外国人所最赏识的)。结果,唯物的共产主义,据有了中国大陆,发动洗脑运动,这能说不是全盘西化吗?近来少数的有心人,痛心五四以来的全盘西化,打倒孔门礼教,弄到神州陆沈。而不知从中国人心中,摧毁最强大的反共力量──宗教信仰,不是别的,是宋明以来的理学。理学者要压倒异端──佛道,而自己却不是宗教。在下的局促于伦常家庭,为当前的功利所奴役;在上的仅是形而上的玄学。这都不能从崇高意境的景慕中,唤起光明与热情,养成强毅坚决的信念。孔子说:“民无信不立”,我们现在尝受无信仰的恶果了[P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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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情绪的养成,对于民族的强盛,有着怎样的作用,说来话长!然而,日本、英、美,都是有信仰的民族。连摧毁宗教的苏联(恶果在后面,看着吧!)也还是千百年来的宗教区。秦、汉、隋、唐的隆盛,都不是无信仰者的业绩。我是神教迷信的反对者,然而我坚决的相信,迷信比没有信仰好得多!
我的论列,并非故意要挑剔儒家──理学。在今日,儒家与佛教,应该是同病互助的时候。儒家以及理学,仅是有缺点,不是根本要不得,他是有着光荣的一面的。不过,以中国正统文化自居的学者,大抵不能同情宗教,或仅是同情形而上学。像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冯芝生,都对中国文化有认识,而且也接触到佛教,但对宗教都是缺乏真切信解的。抗战期间,有新儒家运动,运动还在开始,而排斥宗教的──“二氏”,“佛老”,这一类陈腔滥调,又逐渐的搬出来了!我们现在又避难来台湾,中国文化的运动,一定有人在努力,这是应该努力的,这是复与民族的真正动力。希望能扩大胸襟,如隋、唐以前一样,勿再陷[P54]入无信仰的理学窠臼!勿偏以儒家为中国文化,勿偏以理学为儒家。从古典中国文化,到周秦的子学,两汉的经学,六朝隋唐的佛学,宋明以来的理学,近代传来的西学;从古代的儒家,近代的三民主义线索中,贯彻各时代的文化,取精用宏,来铸造新的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的新生,才是中国民族复兴大业的完成!
中国文化的运动者,不能忽略文化中的宗教因素,那怕是迷信的。假如中国的知识界,永远把宗教看作迷信,落伍;有宗教信仰的,也不敢拿念珠,挂十宇架,怕人讥笑。那末,中国的文化,将真是永远的落伍了![P55]
——摘自印顺《我之宗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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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人: kaoshi 发表日期: 2001-02-21 13:02:47
宗教与迷信有矛盾有统一,二者又同时以不同的方式在发展,人们对其的观点在乎一个信字一个诚字,在于社会的发展,科学与理念的冲突却也尖锐了矛盾,对于科学深入人们也产生对信仰的怀疑,但它却是发展的,也在寻求统一,但是科学是充塞整个环境,而理念却只能静止在精神上,一切仅能维持的就是一个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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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人: 散兵 发表日期: 2001-02-22 16:41:51
中国的宗教的发展始终是同传统文化的形成纠缠在一起的,甚至传统文化中的精核---儒、道两家的价值观念反到成了影响宗教发展的重要因素,这可能是中国的宗教是终不能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比较丰满的体系得以个重要原因。
上文真正要说的不是宗教发展问题,而是一个民族的信仰问题。是的、“五四”以来,在全盘西化的旗帜下,中国的宗教文化和传统文化被弄得体无完肤,而西化的盘中都是理性的、科学的、唯物主义的东西,恰恰没有宗教,加上新文化运动最后被一个彻底唯物主义的政党所领导,在对一个民族进行聊了近半个世纪脑清洗后,一个民族的信仰尚失了。这是可悲的更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