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马帝国面对新野蛮势力： 美国应当如何运用力量

美国哈佛大学　约瑟夫·奈

综合研究组研究助理　李单翻译[1]

　　约瑟夫·奈写道：“在今后的许多年里，美国很可能一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而这，带来了一些她不应该单独面对的挑战。”

　　“9·11”事件发生不久后，布什总统的父亲发现：就像珍珠港事件打破了美国人
认为不必保护欧洲和亚洲的自由、袖手旁观二战的幻想一样，最近的这次突然袭击，消
除了大家认为美国在反恐怖或其它类似斗争中，可以躲在安全堡垒里独自战斗的想法。

　　但是，美国的盟友们开始怀疑，美国是否从“9·11”事件中吸取了教训。阿富汗
战役的显著胜利或许表明，单边主义还是可行的。[2] 就像有些论点所说，美国这样地
位如此优越的国家，完全有能力独自应付这些问题。

　　美国的确是罗马帝国以来唯一一个如此领先于其它国家的国度，即使是罗马帝国，
最终还是崩溃了。十年前，通常的观点是美国已经开始不幸地走向衰败了，许多畅销书
也在描述美国的衰落，而日本可能将成为头号强国。这种观点当时是错误的，在我于
1989年写的《必定领先》（Bound To Lead）一书中，我与其他一些人一样预言了美国
的力量将继续不断增强。但是，目前认为美国是无敌的观点也是有问题的，如果它导致
了一种包含了单边主义、傲慢、自大、狭隘的外交政策，将同样是危险的。

　　有些“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拥护者，也表现出对美国能否保持强势的关心。
纵观历史，国际间的绝对领导地位，经常会被几个国家间的联盟而造成力量平衡的转
移。这种平衡的转移，对领导地位形成挑战的新兴力量，是不断出现的。有人认为，中
国是我们新的敌人。还有人关注到，如果中国、俄国、印度之间联合，将是一种威胁。
但是，即使中国保持6％的高速增长、而美国的增长率仅仅能达到2％，半个世纪之后，
中国都达不到美国的人均水平（按购买力平价计算）。

　　尽管如此，有人认为一个统一的欧洲，将是对美国领导地位潜在的联合挑战者。但
是，这种预言取决于欧洲国家在政治上能否保持高度统一，而且她们是否会与大西洋彼
岸的关系疏远。现实主义者们关于世界竞赛场上力量平衡的观点，虽然是重要，但是，
他们企图找到一个冷战时期类型的挑战者的追求，是错误的方向。他们忽略了当今世界
的力量分布与力量性质的深层变化。

三种力量

　　第一眼看上去，美国与其它国家的差距非常悬殊。从军事力量来看，美国是世界上
唯一一个在核武器和常规武装力量上都具有全球打击能力的国家。美国世界第一的军费
开支，比列在第二至第九位的八个国家的军费总和还多，而且美国还领导着军事领域的
信息化革命。从经济力量来看，美国占有全球31％的产品（按市场价格计算），等于排
在后面四位的四个国家（日本、德国、英国、法国）的总和。从文化优势上看，美国的
电影、电视产品的输出，不但是世界第一，而且还远远超过其它国家。同时美国每年吸
收外国学生的数量也是世界第一。

　　自从苏联崩溃后，有些分析家把世界描述为单极的（uni-polar），有些把世界描
述成多极的（multi-polar）。双方都是不对的，因为他们所指的“力量”，实际上已
经不再是单靠军事力量优势来维持了。单极论夸大了美国在世界政治领域的某些方面，
按她愿望行事的能力。而多极论则错误地暗示了许多大致相等的国家。

　　实际上，在目前全球信息化时代背景下，力量分布的格局与三维国际象棋非常类
似。在最高一层的棋盘上，军事力量是单极的，如前所述，美国是世界上唯一既拥有洲
际核武器，还有大量非常先进并具有全球打击能力的陆海空军事力量的国家。但是，在
中间经济力量的棋盘上，力量是多极的，美国、欧洲和日本的产品占全球总量的三分之
二，而从中国惊人的增长速度来看，她很有可能会成为第四个主要经济大国。在经济领
域中，美国并不是霸主，而且她还必须经常与欧洲在平等地位上讨价还价。

　　最低层的棋盘，是属于政府控制能力之外的跨国关系。这种关系的高端，包括了各
种各样的像银行家之间涉及金额比大多数国家预算还要高的电子资金转帐、恐怖分子的
武器运输，低的一端包括黑客在互联网上给别人捣乱的活动。在这个最下层棋盘上，力
量是广泛分布的，讨论单极、多极或谁是霸主，是没有意义的。那些提出美国应采取霸
权主义外交政策的建议，是从对美国力量不适当的分析中不幸产生出来。当你在下三维
国际象棋时，如果只关注其中一个棋盘，或者不注意各个棋盘间的纵向联系，那么，你
将会输掉这盘棋。

一个正在缩小和不断融合的世界

　　由于美国在信息化革命时代中的领导地位，和她多年来对传统力量资源的投入，美
国或许会在本世纪内，继续保持世界最强大国家的地位。虽然有些潜在的联盟，可能对
美国的地位形成挑战，但是，除非美国以傲慢自大的态度来使用自己的强大力量，这些
联盟是不太可能形成很坚定的关系。发挥软性的、有吸引力的力量，才是实现自己愿望
的重要手段。

　　德国《时代周刊》（Die Zeit）的编辑乔夫（Josef Joffe）曾经写道：“与过去
那种靠战争来仲裁一切的时代不同，今天最值得注意的一类力量，并不来自于枪杆子。
”在今天，能使其他人和你有同样的愿望，将使你得到更巨大的回报，需要文化吸引、
意识形态、议程安排、经济鼓励等多种手段的共同配合。“软性力量”在处理来自最下
层棋盘（跨国关系）的问题时，尤为重要。

　　美国的真正挑战正悄然来临。向单边主义发展的企图，很可能最终会削弱美国。与
当代信息化革命与全球化发展一体化同步的，是一个正在转变和缩小的世界。在这个新
世纪开始初期，信息化和全球化这两种力量，是联合在一起增强美国力量的。但是，总
有一天，科学技术会散播到其它国家，美国相对显赫的优势地位将不复存在。

　　例如，今天美国的人口是世界第20位，代表了占一大半的互联网用户。但是，在今
后的10~20年里，中文很可能成为互联网上最主要的语言。这并不是说，英语作为国际
商业通用语的地位将被废黜。但是，在某些时候，亚洲的电子科技界和经济界将达到与
美国不相上下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信息化革命正在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跨越国界的虚拟社区和网络。跨国
公司和非政府参与者（包括恐怖分子），势必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很多这样的组织都有
它们独特的软性力量，吸引了各国公民参加这些超越国界约束的组织。值得注意的是，
在90年代，一个以非政府机构为基础而创建的联盟，顶着全世界最强大国家最强大官僚
机构的反对，创造了禁雷协定。

　　“9·11”事件是一个可怕的征兆。它表明世界正在发生一种更深层的变化。技术
的发展已经使力量从政府分散开了，授予个人和团体在世界政治舞台上扮演更重要角色
的能力，包括了曾经只有政府才有能力实施的、具有大规模破坏力的报复行动。私有化
的速度正在加快，恐怖主义活动实际上就是战争的私有化。全球化正在缩小各个地区之
间发生事件的距离，象阿富汗，就给遥远的美国人造成了巨大冲击。

　　在冷战结束之际，很多观察家都为美国孤立主义的死灰复燃而感到忧心忡忡。在国
际主义者与孤立主义者阵营之间的历史性争论之上，国际主义者阵营中又有一种单边主
义与多边主义之间的分歧。[3] 有些人，像专栏作家查尔斯·克罗斯摩尔（Charles
Krauthammer），就倡议一种“新孤立主义”。他认为美国应该拒绝当一个“温顺的国
际公民”，要堂而皇之地追求自身利益。他们所说的世界单极性，是针对美国无人可比
的军事力量而言的。但是，单靠军事力量并不能产生美国人所需要的结果，解决不了很
多与安全和繁荣有关的重要问题。

　　当我在1994~1995年担任国防部助理部长期间，我应当是最不该否认军事安全重要
性的一个人。就像氧气一样，任何东西没有它都不行。美国的军事力量是全球稳定的关
键因素，并且是对付恐怖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对军事力量的这些描述，不应使
我们漠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反恐斗争需要多年的耐心，需要各国间默默无闻的民间合
作。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胜利，仅仅是对付了问题最简单的一部分。基地组织（
Al-Qaeda）在世界上50多个国家有分支机构。比提出一种多边主义的论点更值得注意的
是：阿富汗胜利的部分性质，展示了进一步加强合作的需要。

单独行动的危险性

　　21世纪的美国人所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即使作为世界最强大的国家，美国还是有越
来越多的事情控制不了。虽然美国在传统手段方面做得不错，但是，世界上靠传统手段
解决不了的问题不断增多。在信息化、全球化影响下，世界政治形势的不断变化，使美
国靠独自行动而实现自身愿望的机会逐步减少。例如，国际经济稳定对于美国的繁荣至
关重要，美国需要和其它国家合作，才能保证这种稳定；全球的气候变化影响到美国人
民的生活质量，美国也不可能单独解决这方面的问题；现在国境线缺口越来越多，从毒
品、传染病到恐怖分子，穿越国境的机会越来越多。所以，美国需要动员国际间的联合
行动，以对应共同的威胁与挑战。

野蛮势力的威胁

　　面对这些新形势，世界仅存的超级大国，应如何在全球信息化时代制定外交政策？
有些美国人倾向于相信，美国从海外撤军，削弱和其它国家的联盟，再接之以更孤立的
外交政策，可以减少美国易遭到攻击的弱点。但是，孤立主义并不能减少这些弱点。“
9·11”事件中，袭击美国的恐怖分子，并不仅仅是专注于削弱美国的力量，他们想破
坏美国所代表的一切。纵使美国的外交政策变得软弱，那些恐怖组织会继续仇恨美国在
全球的经济影响。美国公司和美国公民们是全球资本主义的代表，而这被很多人看作是
该受诅咒的对象。

　　此外，美国的流行文化在全球的影响力，根本不受政府决策的影响。好莱坞的影响
力是不可回避的。CNN、互联网、美国电影和美国电视表达了自由、个人主义以及革新
，当然也包括色情和暴力。总的来说，美国文化在全球的影响力，有助于加强美国的软
性力量，当然并不是针对所有人。个人主义和自由精神，对于有些人是富有吸引力的，
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是令人厌恶的，尤其是正统派人士。美国的女权主义、性行为开放、
个人主义，都深深破坏了一些家长式社会。这些坚定的反对势力，不太可能缓解对美国
的广泛仇恨，除非美国放弃了她的价值观。采取傲慢自大的（单边孤立主义）政策，反
而使极端分子更容易吸引占大多数的中间派势力。

　　另一方面，有些人把处在优势地位的美国看作一个帝国，倡导美国实行单边主义政
策。而这种傲慢态度会造成美国与盟友之间关系疏远的危险。的确，在现实中，纯粹的
多边主义很少见，而且它还可能成为小国趁机束缚美国的手段，就像格列弗在小人国被
捆绑那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多边主义方式对美国总体上不利。借助把自己的政策嵌
入多边框架中，美国可以让她强大超群的力量显得更合理、更容易被其它国家所接受。
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做到成为真正的多边性。但是，多边主义应当是成为政策制定的出发
点。当一个强国使国家目标广泛地包括了全球的共同利益，那么，她在一定程度上的单
边主义也是可以被接受的。这种方式对美国能否长期保持强大势力格外重要。

　　此时此刻，美国至高的地位不太可能遇到其它国家的挑战，除非她做出什么狂妄自
大的举动，从而帮助其它国家克服了他们自身的限制因素。对于美国来说，更大的挑战
是如何与其它国家合作，从而更有效地控制那些不断增加与国家势力争夺舞台角色的非
国家势力。如何控制好三维国际象棋最下层棋盘的局势，如何使软性势力与强硬势力互
补，是挑战外交政策的关键。基辛格曾说过，对这一代美国领导人的历史性考验，是他
们能否使美国在优势地位慢慢衰退之前，利用美国目前优势力量，使美国的价值观和兴
趣成为一种国际共识和普遍接受的标准。这一点恰恰不能靠单边主义来实现。

　　罗马帝国的衰亡，并不是由于新兴帝国的产生造成的。造成她最终灭亡的原因是内
部衰落，以及各种各样的野蛮群体对她造成的无数创伤。虽然内部衰落永远有可能发生
，但目前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美国有向这方面发展的趋势。而且，从对这方面注意的程
度上说，美国公众也能很现实地意识到他们国家的力量是有一定限度的。民意调查表明
，近三分之二的民众反对美国在没有它国支持的情况下，单独从事海外行动。即使美国
公众并不熟悉“软性力量”这个术语，但是，他们好像很有这方面的直觉。

　　另一方面，把野蛮势力排除在外是很困难的。通讯费用的显著下降，一些跨国界区
域（包括互联网）的产生，以及科学技术的“民主化”，使大规模破坏性力量被一些组
织和个人掌握。这产生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种新境界。在上个世纪中，希特勒、斯大
林、毛泽东需要国家力量来报复强大的“邪恶势力”。如Hart-Rudman 国家安全委员会
2001年所评述：“生活在21世纪的人们比20世纪的人们受到国家的限制在显著减少，他
们越来越不必靠取得工业实力来从事报复破坏……很明显，某些团体甚至个人给他们眼
中的敌人造成重创的条件约束越来越小。”[4]

　　在这种情况变化产生后，保卫祖国有了新的重要性和新意义。如果这些团体取得了
核原料，从而制造一系列对社会造成巨大危害或破坏的事件，美国人的态度可能会有戏
剧性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的方向难以预料。面对这种威胁，某些程度的单边主义行动
，像对阿富汗的战争这样能给世界带来益处的行动，是世人所能接受的。毕竟，19世纪
中期，英国海军早在国际协定签署前就减少了海盗行为的骚扰。

世界首位，但……

　　美国在世界政治领域中的良好部署，使她可以在进入21世纪以后，继续保持领导地
位。这种预测前景，必须依据一系列假定。比如，假定美国的经济和社会将保持活力并
且不会衰退；保持军事实力但不过度军事化；不会让单边性、傲慢的态度造成用于国家
发展软性力量资金的大量浪费；不会有一系列灾难性事件发生，从而造成美国人的态度
向孤立主义方向发展；在未来制定的国家利益范围，将广泛并远见性地包含全球的共同
利益。以上的每一个假设都是有疑问的，但是，它们目前看上去比其它可能性都更合
理。

　　如果这些假设都成立的话，美国将还能继续保持她世界首位的地位。但是，“世界
首位”将不是以往的那种“世界首位”了。信息化革命、科学技术变化，以及全球化虽
然不会代替民族国家，却会使世界政治舞台上的各种角色和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美国在
21世纪的难题是：这个继罗马帝国之后最庞大的势力，是不可能在全球信息化时代以单
边主义来实现目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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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刊登于2002年3月23日《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文章标题为“The
New Rome Meets the New Barbarians: How America Should Wield Its Power”。作
者约瑟夫·奈（Joseph Nye）是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他曾经担任美国副国务
卿的安全和科技助理、国家安全理事会核武器不扩散小组组长、国家调查理事会主席（
该理事会直接向总统推荐调查结果）、国防部负责国际安全的助理部长。

[2] 译者注：“单边主义”（unilateralism）按照2000年《美国传统英语词典》第四
版的解释是：“国家依个人主义方式开展外交活动的一种倾向，具体特征表现为最低限
度地与其他国家进行磋商和吸收其他国家参与，即使这些国家是其盟国”。通俗地说，
“单边主义”就是把“个人主义”扩大到外交领域，在国际事务中以及国与国关系中，
采取“我说了算”的态度以及“我作了算”的作法，毫不顾及其它国家的利益、立场和
呼声。

[3] 译者注：“多边主义”（multilateral）指一种国家的外交政策理念或指导思想与
单边主义、孤立主义的理念相对立。

[4] 译者按：美国21世纪国家安全委员会，更多地被称作“Hart-Rudman”委员会，因
其联合会主席分别是来自克罗拉多州的前民主党参议员Gary Hart和来自新罕布什尔州
的前共和党参议员Warren Rud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