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法评论


有为在歧路
--中国可以不要民主吗(上)

吴稼祥

前不久在一位朋友家作客,美酿佳肴,一时让我忘了天涯客愁。朋友是一位哲
人,现任职于一所美国名校。酒酣耳热之际,朋友扪着心口
对我说,那场风波在许多人那里已经过去了,在他这里一直没有过去,他在反
思:那件事到底能给我们留下什么思想成果。他说不久前自己作了一个学术报
告,说民主不适合中国。我赶忙向他请教:中国不要民主,有何长治久安之良
策。他说,良策就是恢复中国传统智慧,他叫做古典政治学。

模拟政体

如果中国能够恢复“古典政治学”,民主都不要了,当然联邦制也可以不要。
我主张在中国实行联邦化改革,其根本目的,是在真正的民主化到来之前,未
雨绸缪,修好政治水利设施,疏导民主化洪水。虽然我在前十几篇文章里,讨
论了联邦制度对于解决中国当前面临的各种实际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问题
的作用,但它的最大作用,还是为民主化作准备。中国如果能在政治现代化过
程中,走出了一条非民主化道路,在中国实行联邦制的必要性就失去一大半。
所以,在继续讨论联邦化在中国的可行性之前,我不得不停下来先讨论一下中
国目前的政治现状和民主制之外的选择问题。

中国目前实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政治体制?在我看来,它是一种既非原型的民
主制,亦非原形的君主制,但又以现代民主制为其外壳、古典君主制为其内核
的混合政治体制。改革前,这种体制被西方某些学派称为“全权政体”或“极
权政体”;今天,它接近于某些西方学者所称的“威权政体”。从其君主制内
核看,可以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称其为“现代僭主制”,因其有君主统治之
实,而无君主统治之名;从其现代民主制的外壳来看,它是一种“伪民主政体
”,因其有民主之表,无民主之里。因此,这种政体也可以被称为“模拟政体
”:在外部形式上,模拟西方民主政体,有选举,有代议,有议院;在内部运
作上,模拟传统君主政体,有“太子”,有继承,有禅让。

替代型权威资源

“模拟政体”有其优点。在传统君主制死亡,现代民主制未生的“青黄不接”
的政治“春荒”时期,它给中国社会提供了权威系统,既有民主外表,以满足
患有民主饥渴症之社会成员的感官需要;也有君主内核,以适应政治机器对权
威的要求。看起来,模拟政体左右逢源,既在形式上使用民主制的权威资源,
又在实质上使用君主制权威资源。它能在中国发动和促成“文化大革命”和经
济改革这样亘古罕见的社会运动和社会变迁,便得益于此。

但遗憾的是,模拟政体本身并不真正具有“民主权威资源”和“君主权威资源”
,这样两种资源都是它借来的。就民主权威资源来说,公民并没有通过选票在
候选人自由竞争的前提下对政府进行授权;就君主权威资源来说,“上天”不
再具有对“天子”的“授权”功能,因此,家天下和国家最高元首职位世袭不
再具有传统的合法性。按道理,模拟政体应当没有运作能力,它之所以在中国
运行了50多年,而且目前还在运行,要归功于它在实际上动用了三种替代型权
威资源:第一,魅力权威,即马克斯.韦伯所谓的“克里斯玛权威(Chari-
smatic Authority)”;第二,“革命”权威,在中国表现为谁打江山谁坐江
山的权威;第三,发展权威,它来源于国家的经济增长。

三岔路口上的中国

毛泽东具有魅力权威和革命权威的最高形态,而且想通过大跃进获取发展权威。
他争取发展权威的彻底失败,导致他对魅力权威和革命权威的更大渴求。他的
权威确实最终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但他的政党、政府却差一点丧
失了所有权威。他去世以后,执政党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是因为魅力权威和革
命权威是不可遗传的,它们随着毛泽东本人进入了他的纪念堂。邓小平上台后,
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魅力权威和革命权威(他本人是打江山的一代,并且是开
国元勋),但他知道,在他身后,到了中共第三代,这些权威资源会全部丧失,
中共将失去执政的基础。因此,他特别看重发展威望资源,要经济不断翻番,
还强调“发展是硬道理”。发展这个道理硬就硬在:没有它,政权就会软下去。

由此可见,中国的现行模拟政体实际上是一个过渡政体,它是在传统君主政体
向现代民主政体过渡时发生中断而产生的。这种政体当下面临着三种前途:第
一,向民主政体演变,获取真正的民主权威资源,这是世界上最大多数国家走
过的道路。第二,向君主政体回归,历史上,法国的拿破仑和中国的袁世凯做
过尝试;今天,朝鲜的金日成和金正日也在事实上恢复了世袭制,这条路虽然
难于蜀道,但并非绝无可能成功。第三,维持现状,让模拟政体继续模拟下去。

中国目前就在这个三岔路口。对于离别的人,在岔路口的感觉一点不好,要不,
王勃怎么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呢?但对于探索者,岔路口是最有吸
引力的。中国在这个岔路口将有何作为,在下面文章里,我将有所揣测。

2002年3月26日于美国麻省康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