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法评论

一只有"联邦"花纹的猫
－－邓小平对中国复合制政体的创制

吴稼祥

1988年，我写了可能是中国国内第一本研究邓小平思想的书：《邓小平：思想与
实践》。坦率地说，我写那本书主要是想给改革派辩护，阻挡保守派对邓小平进
行左的解释。就我当时的人生阅历和政治经验而言，我对邓小平的理解是有限的
，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在那本书里，我对他解决香港问题的模式的解释是不
充分的，对他解决台湾问题之模式的未来价值，更是视而不见。

提到邓小平构想的香港模式，都知道那叫"一国两制"。不过，"一国两制"指
的是社会制度状况，不是政治制度状况；它是一个社会术语，而非政治术语。如
果用"权力分割"的概念，也就是用联邦主义的概念来分析香港模式，我们会发
现，香港模式是个非常有趣的政治现象，它横跨三种国家体制：集权－联邦－邦
联，但偏向集权。这是一个真正有中国特色的政治体制。
说它是集权体制，主要是因为中国大陆主体是中央集权体制，在它上面，不是一
个联邦政府，而是一个中央政府。这一体制象瀑布一样，以高就下，在它下面的
政治体都会受到它的冲刷，它的侵蚀。香港的独立性逐年丧失，就是它冲刷和侵
蚀的结果。另外，香港的行政权不完全独立，港特首的候选、选举和批准，都受
中央政府的影响。这样，港特首就有可能不是香港选民的代理人，而是中央政府
的代理人。这是真正的联邦国家不会发生的情况。
但香港模式在某种程度上又接近联邦体制：它拥有一定的立法权，司法权也有相
当大的自主性，行政首脑的施政也不会受到中央政府的直接和公开的干预。而且
，按照香港基本法，港特首的选举团将逐年扩大，中央政府对港特首的选举的影
响力会逐渐下降。这表明，香港的主权在中央和本港之间有一定程度的分割。就
香港首脑的产生而言，香港在一国两制体制下比在英联邦体制下拥有更大的合法
自主权。在英联邦体制下，港督是英国国会任命的。如果香港在英联邦体制下拥
有的自由比现在更多，那只表明两个中央政府的性质不同：在一个自由政府的直
接控制下，能获得某些自由；在一个不自由政府的间接控制下，反而会丧失某些
自由。
很少被人提及的是，香港在另外一些方面拥有的权力则超过任何一个联邦制国家
中州政府的权力，比如货币发行权，外交权等等。在联邦制的样板国家美国，没
有一个州象香港那样，有自己的货币和自己的护照。参加奥运会时，也没有那个
州在美国代表团之外再派一个自己的代表团。更为重要的是，香港享有自己的税
收，中央政府不在香港征税。从这些方面看，香港模式更象邦联模式。

在邓小平的构想里，比香港模式更邦联化的是台湾模式。邓关于台湾问题有过多
次谈话，比较系统的一次是他于1983年6月26日会见美国新泽西州西东大学教授杨力宇时的谈话。他说，"祖国统一后，台湾作为特别行政区可以有自己的独立性，可以实行同大陆不同的制度。司法独立，终审权不须到北京。台湾还可以有自己的军队，只是不要构成对大陆的威胁。大陆不派人驻台，不仅军队不去，行政人员也不去。台湾的党、政、军等系统，都由台湾自己来管。中央政府还要给台湾留出名额。……我们建议举行两党平等会谈，实行第三次合作，而不提中央与地方谈判。"

在这个构想里，除了要求台湾改变国号外，几乎不改变台湾的任何现状，如果有
改变，那就是中央政府给台湾留出名额。这个模式与香港模式的最大差别是，台
湾在立法权、司法权和行政权上完全独立，作为国家主权最根本体现的国防权和
外交权也几乎完全独立：台湾拥有自己的军队，中央不派军队。在这次谈话里，
邓还令人瞩目地谈到了"平等谈判"，不提"中央与地方谈判"。这是一个完整
的邦联制设想，虽然他仍然把台湾称作"特别行政区"。

可见，在邓小平那里，就国家体制而言，他的构想不只是"一国两制"，而�"
一国多制"：香港模式和台湾模式，集权制、联邦制和邦联制。邓小平是个彻底
的现实主义者，象美国的联邦党人一样。他不从概念出发，而是从现实政治的需
要出发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统一中国是他的目标，就象强大美国是联邦党人的
目标一样。

他之所以给予台湾的自主权远大于给香港的自主权，是因为他肯定注意到了香港
和台湾问题的政治性质不同。香港和大陆之间没有主权问题，只有"治权"问题
。英国殖民者"租用"香港，主权仍然属于中国，所以，可以说"收回香港"，
但不能说"收回台湾"。台湾问题与香港不同，它是因为不幸的内战而导致的国
家分裂，也就是主权分裂。台湾和大陆在日本投降后确实是一个中国，但它们现
在分治于两个政府。既然主权分裂是一个现实，就必须承认这个现实，国家统一
就主要是个"名称统一"的问题，要让台湾在实际上享有它已经享有的主权。否
则，统一要么是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目标，要么只能兵戎相见。

某些当代研究者将联邦主义区分为作为"手段"的联邦主义和作为"目的"的联
邦主义。邓小平的联邦主义显然是作为手段的联邦主义，他运用它来解决香港回
归和国家统一问题，他还运用它来解决中国传统国家体制的锢疾－－权力过度集
中的问题。邓小平是他自己务实主义思想最忠实的执行者，一个东西叫什么名称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解决什么问题。猫对于他，不是宠物，只是抓耗子的工
具。因此，在他眼里，猫的颜色无关紧要，关系重大的是它抓耗子的本事。不过
，他用来抓"统一"这只耗子的猫还是很好看的，色彩斑斓，带有"联邦主义"
的花纹。

我可以说，一国多制模式，是邓小平为当代中国的联邦化奠下的第一块基石。

2001年11月11日于麻省康桥

原载香港《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