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符号

经验还是教训?
——土耳其的全盘西化

中国学术城

傅斯年在纪念“五四”运动二十五年的文章中曾经以基玛尔对土耳其的改革为例,解释反传统的的正确性。在中国,很少人知道基玛尔,很少人知道土耳其的西化过程。其实,土耳其与中国是世界上绝少的,主动从内部废弃自己的传统,大规模西化的国家。大多数殖民地国家都是在外来的统治之下,特别是在基督教士强硬的传教工作之中,被迫放弃了自己固有的文化传统,被西化了。但是,中国与土耳其的西化却基本上来自内部的动力,来自那些既崇拜西方文化,又憎恨西方列强对本国的欺辱的人们。中国与土耳其的西化还有一点非常相似:它们都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关,都发生在二十世纪前半叶那个民族主义热潮席卷全球的年代。

让我们先看看傅斯年是怎样评价基玛尔的业绩的吧。“把一个老大病国变成一个近代的国家,有基玛尔的土耳其是好例。土耳其原有回教的加利弗(Califate),这是土耳其几百年霸权遗物,在上次大战中还有甚大的号召力,使土耳其虽败不亡。然而基玛尔胜利地进入君士坦丁后,毅然决然地废止这个制度。这因为这个制度之于土耳其,对外虽有号召的大力,在内却是彻底革新的阻碍,基玛尔务实不务名,所以在土耳其境内废止了它。又如中东近东人民习用的红帽子,到屋子里也不脱的,他也为文化大同起见废除了它。至于文学的改革、习俗的改革,处处表现出他要彻底近代化土耳其的精神。他为什么不爱惜这些"国粹"呢"?正因为这些"国粹"是土耳其走向近代化的障碍物。”——傅斯年《"五四"二十五年》



一点土耳其的历史

在今天的土耳其这片国土上,曾经有过很多不同的民族定居,他们经历过很多不同的统治。文献的记载与考古的发现告诉我们,这里最晚到公元前三千年就有了高度发达的文明。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它的小亚细亚部分和地中海沿海的大部都在波斯帝国的版图之内。随着波斯帝国的衰落,亚烈山大王的兴起,它又归属马采多尼亚帝国。此后,希腊与罗马的市里先后控制着这个交通的要道、富庶的地区。公元四世纪以后,东罗马帝国把首都建在土耳其欧洲部分的君士坦丁堡,即今天的伊斯坦布尔。

公元十一世纪,塞尔朱科人入侵小亚细亚,占领了巴格达,打败了东罗马帝国军队,在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建立了奥斯曼政权。此后的几百年间,他们的势力向南直抵幼发拉底河,向西南威胁埃及,向北则攻占了多瑙河以南的各个基督教诸侯国。向东北则包括了今天的乌克兰一部分。公元十六世纪初,征服了匈牙利,包围了维也纳。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奥斯曼帝国。

此后,奥斯曼帝国逐渐由承平转为停滞、衰落。经过“俄土战争”、“巴尔干战争”等等一系列战争,绝大多数被征服的国家纷纷独立,到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奥斯曼帝国已经丧失了对北非、中东、巴尔干半岛及其他欧洲国家的控制。在帝国内部,以伊斯兰教为最高精神与政治原则的喀立法(即傅斯年文中的加利弗)制度蜕变为一种严厉的思想与行为枷锁。文化、艺术、教育、经济,包括军事都表现出明显的弱点。十九世纪上半,改革的呼声越来越强,要求普及教育、加强个人权力、提高非穆斯林人的社会地位等等。1876年土耳其苏丹颁布了新宪法。但两年之后,他又解散了议会,废除了新宪法。

世纪之交,一些年轻军官组成了“统一进步委员会”。这些自称为“年轻的土耳其人”的军官特别是在巴尔干半岛上的土耳其驻军中有很多追随者。1908年,他们推翻了苏丹王的政权,建立起以帕沙(Enver Pascha)为核心的军人独裁政权。但奥斯曼帝国的诸多传统还没有受到真正的威胁。



基玛尔的业绩

穆斯塔法·基玛尔(Mustafa Kemal 1881-1938)是一个军人,驻扎在巴尔干半岛。

一次大战中,衰弱的奥斯曼帝国站在“轴心国”一边。战争结束后,在1920年著名的塞佛(Sèvres)和平协约上,土耳其的大片领土被战胜国希腊、法国、英国等瓜分,意大利原来在土耳其的部分势力被转让给希腊。但是,以基玛尔为首的年轻土耳其军官们出于民族主义的情感,拒绝了赛佛协约的规定。当希腊企图以武力强迫土耳其就范时,基玛尔率领土军,打败了希军,保卫了土耳其的领土完整。

战胜了外国的敌人之后,基玛尔把精力转向国内,压制了围绕在苏丹王周围的保守势力,在1923年10月29日宣布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国,并当上了第一任总统。基玛尔执政后,借助他在民众中的威望与军方的支持,推行议会一党专制。直到他1938年逝世,基玛尔在土耳其的政治、文化、社会中进行了一系列重大的改革。

奥斯曼帝国是一个伊斯兰教君主国家(不同于没有君主的伊斯兰教圣国,如今天的伊朗),伊斯兰教是国教,是私生活、社会生活、文化、政治、法律等等一切领域的指导思想与绝对权威。基玛尔继承了十九世纪改革军人的传统,实行政教分离,取消了伊斯兰教作为国教的地位,并禁止伊斯兰教组织对小、中学校教育的介入。

在奥斯曼帝国,苏丹——世俗统治者与喀利发——宗教领袖集于一身。13世纪以来,喀利发(Kalifat)仅仅是土耳其苏丹名号上的一个装饰,并没有真正的意义,那些苏丹们也完全不符合伊斯兰教义对宗教领袖、莫海默德的传人——喀利发的要求。因基督教在小亚细亚和中东的不断扩张,奥斯曼帝国的苏丹把喀利发拿出来,呼唤宗教与民族情绪,团结阿拉伯世界。政教分离之后,喀利发也被取消。

另一个伊斯兰教国家的重要特点是所谓的沙利亚(Scharia)。沙利亚是神圣的法律,它排除任何世俗的制度与法律。基玛尔废除了沙利亚,依照西方国家的模式,制定、颁布了一大批法律。

土耳其语本来属于印度日耳曼语的一个分支,在奥斯曼帝国伊斯兰教统治下,书写时使用阿拉伯文字母,从右向左。基玛尔将土耳其文的书写改为使用拉丁字母,从左向右。他废除了传统的服饰规定,特别是对妇女的头巾、面纱、长袍的规定。废除了传统阿拉伯日历,改用公历。

基玛尔一生的奋斗目标有二:第一,使土耳其不再遭受外来的欺辱;第二,将土耳其建设成一个现代强国。他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对政敌毫不留情。1926年他以颠覆罪为名,消灭了与它意见不同的政治家,从此开始了真正的独裁的统治。1934年,在基玛尔的授意下,土耳其国民代表大会授予他“Ataturk”的称号,意为“土耳其之父”。他的思想被追随者总结成所谓的“基玛尔主义(Kemalismus)”,主要包括共和主义(Republikanismus)、民族主义(Nationalismus)、平民主义(Populismus)、(对经济与市场的)国家干涉主义(Dirigismus)、政教分离(R?kularismus)与革命意识(Revolutionismus)六个原则。



经验还是教训?

看到这里,我相信很多中国的知识分子都会感叹:为什么命运没有赐给我们一个基玛尔?有人或许会说:我们也有这么伟大的领袖。的确,中国和土耳其有很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两个国家都有着悠久的历史,辉煌的文化;都曾经是大帝国,不仅深刻地影响了四周邻国的文化,也曾给他们带来过深重的苦难;两个大帝国在近代都显出了严重的弱点,都受到过西方列强的侵扰;两个国家的西化几乎同时起步;西化的动力都来自内部;西化的触发因素之一都是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果;在近代都饱含民族感情;在全盘西化的同时对西方列强都怀有深刻的憎恨;都有光彩照人的领袖人物。土耳其吸取一次世界大战的教训,在二次大战中严守中立,因此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我常常想,假如没有二次大战,中国的道路或许与土耳其很相像,其现状或许也很相像。

那么,基玛尔后的土耳其到底怎样呢?伟人死了以后,他们的伟大业绩的真实后果才渐渐地显露出来。土耳其在基玛尔死后,政治经历了几次动乱,文人政权与军政权相互更替,而军方在土耳其政治中的决定性影响一直没有丝毫减弱。土耳其的地理位置与它在世界上的经济、政治、军事上地位很相像——介于欧、亚之间。很多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大伤元气的国家如意大利、德国与法国,战后都获得了高速的发展。二战时有机会养精蓄锐的土耳其则再一次落在了后边。连近邻希腊也后来居上,超过了它。巨额的外债与惊人的国家预算赤字,腐败的银行信贷系统,落后的生产技术等等是造成最近一次(2000—2001)土耳其经济危机的主要原因。为了缓解这个危机,2000年国际货币组织向土耳其提供了114亿美元的紧急援助。但迄今我们还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效果。

经济上的停滞与危机伴随着土耳其人文化、宗教、民族认同上的深刻危机。这个曾经有过罗马文化传统的古老国家为了现代化,抛弃了八百多年伊斯兰教与奥斯曼帝国的传统,全心全意地把心扉敞开,接受一切西方的东西。军事上加入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因此得罪了很多伊斯兰教的邻国。外交上,土耳其喜欢以欧洲国家自我标榜,二十几年来,一直努力申请加入欧洲共同体。但是,西欧诸国却不肯把土耳其看作一个全值的欧洲国家。冷战结束以后,很多前社会主义国家都将陆续被欧盟接纳,而土耳其——这个反共的中坚力量——却依然排在最后,加盟之日遥遥无期。

土耳其虽然因为加入了北约,不必再一次面临欧洲列强的军事威胁。但是,土耳其在北约中毕竟是个小弟弟,要老老实实地在美国的指挥棒下打转转。而生活在外国的土耳其人,比如1970以后进入德国的大批克籍劳工,依然遭到歧视,遭到攻击,抬不起头来。

在土耳其国内,保守的文化与政治势力借助伊斯兰教的感召力,呼吁重新恢复宗教的社会、政治生活的地位,挑拨民众对西方的逆反心理,暗示恢复“大土耳其”的梦想。他们很快就获得了很多民众与知识分子的拥护,甚至一度在议会选举中赢得多数,参与组阁。总之,土耳其迄今一直徘徊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之间,还远远没有找到它在自己的世界与外边的世界中的地位。而且,在我们能看到的未来,土耳其也没有再次崛起,成为跨越欧亚大陆的新强国的可能性。

全盘西化式的改革是否真能令一个文明古国焕发青春,再一次走到世界的前列,这的确是一个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