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中译本序

 

  这篇文章是我在八十年代后期为夏威夷的一群中国大陆留学生集体翻译的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作的中译本序。固出版社方面的原因,这个译本没有发表。现在有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译本,我觉得我七年前的这个序"似乎很合用,就算是为这个新译本写的书评吧。

 

  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1899年出生于当时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的一个书香门第。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退役进入维也纳大学攻读法学。1921年获法学博士之后,他转而研究经济学并曾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跟当时著名的经济学家们做过助理研究员。1924年返回维也纳,与几个才华出众的年轻经济学家们(包括摩根斯但和哈怕勒这些后来非常有名的人)一起,从师路德维克·冯·米塞斯。几年后,哈耶克以维也纳大学讲师身份受到伦敦经济学院院长列奥尼·罗宾斯之邀去伦敦经济学院任教,并发表其第一部主要著作《价格与生产》。这使他在英语学术世界初露头角。1930年代,哈耶克因不同意凯恩斯货币理论而卷人了与凯恩斯和斯拉法的论战。稍后,哈耶克又在米塞斯与兰格关于社会主义的大论战中成为自由市场制度最坚决的卫道士。一直以经济思想史见长的哈耶克此时转入政治思想史并从中获取抨击集体主义与科学主义的武器。这些论文后来以《科学的反革命》一书著称于世。该书追溯现代集体主义与计划经济思潮的渊源至十八世纪的圣西门与孔德。

 

  1944年,哈耶克以《通往奴役之路》名噪一时,成为一位政治思想家,同时为他在后来世界性的自由主义运动中奠定了领袖地位。五十年代,哈耶克离开英国到芝加哥大学任社会与道德科学讲座教授。这一时期,他继续从事思想史研究,终于在1960年完成了他不惑之年的主要著作《自由宪章》。该书成为现代自由主义的宣言。60年代,哈耶克返回欧洲,在西德任教,并发表其晚年时期主要著作,《法律、立法和与自由》三卷。至此,哈耶克著作等身,所著文章均被认为运思深远,入木三分。他的不少著作当时不为世人理解。直到1974年,诺贝尔奖评委会授予他经济学奖,承认了他在货币理论和经济波动理论上的开创性工作以及对经济。社会与制度之间相互关系的透彻分析。到了80年代末期,鉴于中央计划型社会主义经济的失败,人们对哈耶克思想的尊重达到了顶峰。哈耶克被认为是自亚当·斯密以来绝无仅有的道德哲学家和政治经济学家。

 

  《通往奴役之路》是哈耶克各种著作中最为公众熟悉的。但由于其激烈的反社会主义立场,长期以来在社会主义国家被列为禁书。1990年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把自己的新著题名为《通往自由之路》,并在前言中声明这是对哈耶克半个世纪以前那本书的呼应。我国自改革以来,书禁大开。改革需要理论,而理论只有在学术竞争中才有机会健康发展。我们认为有必要向读者提供一本《通往奴役之路》的现代译本。

 

  《通往奴役之路》的核心思想,如哈耶克自序中所言,来自他1938年一篇题为《自由与经济制度》的文章。当时,社会主义思潮在英、美、德等工业发达国家风靡一时。1929年爆发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普遍而持久,为社会主义运动提供了广泛的社会基础。许多知识分子崇尚社会主义,认社会正义收入平等就业保障为理想目标。铲除私有制度推行计划经济被认为是为了达到理想境界而必须采取的手段。哈耶克曾亲历德国社会主义运动并目睹希特勒上台,他认定法西斯统治与社会主义者鼓吹的舆论一致全民族最高利益个体服从集体等价值观念有着密切的联系。他警告英国和美国的知识分子:除了要进一步推敲社会主义理想目标的具体含义之外,还必须权衡为了实现这些目标所要付出的代价。

 

  哈耶克认为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代价是极其昂贵的。这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是效率方面的损失,在科学技术远没有发达到使中央计划部门可以估计各种产品或劳务对于不同社会成员在各个时刻和场合下的效用之前,中央计划部门是不可能替所有的人作出生产什么怎样消费的正确决策的;这样的决策过程会造成很大浪费,也就是说,有相当多的产品将无法实现自身的价值。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计划官员得不到足够的激励去获取每一个公民对各种消费品的评价。而在生产受到中央计划控制的体制中,如哈耶克在书中指出的,即便消费者有权选择买什么和不买什么,消费品的价格也将是严重扭曲的。这就是兰格的计算机社会主义理论没有提供答案的所谓激励问题信息问题。哈耶克认为在人类发展的现阶段和可以预见的将来,只有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的经济制度才能够解决激励与信息问题。哈耶克把个人主义自私自利加以区分,他所说的个人主义对有效率的生产有效率的消费而言仅仅是指社会尊重个人独立作出消费和生产决策的权利,并实行相应于此种权利的经济制度。

 

  效率损失并不是哈耶克抨击社会主义制度的主要依据。三十年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使许多人相信:资本主义盲目生产所造成的浪费不一定比社会主义计划失误所造成的浪费小。哈耶克在书中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提出的命题是:彻底的计划经济和彻底的竞争经济,如果可能实现的话,都是有效率的。然而这两者的混合注定是效率低下的,除非计划是为了加强和改善而不是为了排斥竞争。细心的读者会桔问:既然意在改善竞争的计划可以提高效率,为什么意在改善计划的竞争就不能提高效率呢?许多人相信这条所谓中间道路(即混合经济)比现实存在的任何单一经济体制要更有效率。哈耶克对此的回答是否定的。然而他的理由已经超出了单纯资源配置效率的讨论。这就涉及到哈耶克抨击社会主义制度的主要依据,即人的自由权利的损失。

 

  哈耶克转引墨索里尼的一段话做为第四章的题语:是我们首先宣告,文明社会越是发达和复杂,就越要限制个人的自由。而对哈耶克来说,问题的核心是,由谁来限制公众的自由?限制哪些方面的自由?在科学发展的现阶段,计划和政府对经济的调节只能通过那些管理政府和计划的人来实现。但是这样一来,事情就绝不会仅仅限于计划者对每个人在经济方面的控制。哈耶克在第七章里写道:不论是谁,一旦掌握了全部经济活动的控制权,也就掌握了我们生存的命脉,从而就有力量决定……我们所追求的其他方面的价值以及替我们安排这些价值的优先顺序,进而让我们相信我们应当为什么样的目标而生活和奋斗。哈耶克深信:我们选择的自由,就一个竞争社会而言,依赖于这样的事实,若某人拒绝满足我们的愿望,我们可以转而与另一人谈判。但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垄断了我们命脉的权威,我们就只能寄希望于他的仁慈了。哈耶克认定,在这种情形下,个人将丧失一项最宝贵的权利--自由思想的权利。

 

  在第十一章里,哈耶克进一步论述说:那推动人类思想发展的原动力,之所以能够正常运转,并不在于每个社会成员是否有能力思考和写作,而在于每一种观点或判断是否可以被人们批评。只要不同意见不受压制,总会有人站出来怀疑和探究那些支配着同时代人思想的观点,并以新的观点投入到辩论和宣传中,去经受考验。哈耶克认为这种知识积累过程和思想发展过程是不可能被计划组织出来的。认为人类心灵应当有意识地控制它自己的发展,这种观点是混乱的……当我们试图控制它的时候,我们仅仅是在为它套上枷锁,并迟早会引致思维的呆滞与推理能力的衰退。

 

  当社会的创造力和思想进步的源泉衰竭的时候,无论是完善的计划经济还是以竞争来改善计划的经济,都会由于缺乏创新而变得效率低下。这是哈耶克不相信所谓中间道路会有效率的根本之所在。他根本不相信一个没有个人思想自由的社会,其经济会是有效率的。他认为越是现代化生产,人的教育程度越高,就越要求有个人的创造自由和思想自由,就越无法实行舆论一致统一思想。然而在当时资本主义大危机的形势下,社会主义大潮汹涌澎湃,全人类似乎都在选择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的十字路口徘徊犹豫。难怪张怕仑在为哈耶克这本书作的序中感叹: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在这个仿惶的时代无异于一声呐喊,一声悲泣。它先是对着英国人,而后又对着美国人说:停一停吧。张开眼睛看看事实,倾听良知的呼吁!

 

  我国的社会主义改革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世界上多数社会主义国家不搞社会主义了,马克思主义还灵不灵?读一读马克思主义的死敌--哈耶克的这本书,对我国读者从正反两个方面来认识社会主义的问题是有益处的?

 

 

 

 

《通往奴役之路》

 

F·A·哈耶克

 

 

 

 

作者简介

 

   哈耶克于1974年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不过,他所作的主要贡献是对政府干预和社会结构的发展的见解。他年轻时就以他的经济周期理论成名,但他的见解被凯恩斯的《通论》一书的巨大影响所掩盖。哈耶克宣称,只有自由经济才能有效地将资源配置到有活力的产业中,而通货膨胀、失业或经济衰退是政府干预经济的结果。他1944年出版了大受欢迎的《通往奴役的路》。

 

 

 

 

内容简介

 

引言

 

几乎没有什么发现比那些揭示了观念根源的发现更令人恼怒的了。

 

——阿克顿勋爵

 

  当代种种事件不同于历史之处,在于我们不知道它们会产生什么后果。回溯既往,我们可以评价过去事件的意义,并追溯它们相继导致的后果。但当历史正在进行时,它对我们来说就不是历史。它带领我们进入未知的境域,而我们又难能瞥见前途是什么样子。假如我们能够运用来自先前见闻的全部知识,把同样的事件重新经历一番,情况就会不相同了。对我们来说,事情将会显得多么不一样,我们现在很少注重的变化将会显得多么重要,而且往往是多么令人惊讶啊!人们从未有过这种经验,而且对历史必然遵循的法则毫无所知,也许是一件幸事。

 

  然而,尽管历史本身从来不会完全重演,而且正是因为事态发展并非不可避免,我们才能在某种程序上接受以往的教训,避免相同过程的重复。人们无须成为一位预言家,才能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经验和利益的偶然结合,往往会向人们揭示出事件中人们还很少了解的方方面面。

 

  以下文字是一种经验的产物,这种经验相当近似于重新经历了一个相同时期——至少也是对一种颇为相似的思想演变过程的再观察。虽然这是一种人们不可能在一个国家获得的经验,但在某种情形之下可以通过长期轮流居住在不同的国家获得。尽管在绝大多数文明国家中思潮所爱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但它们不一定在相同时间或以相同速度发生作用。因此,通过从一个国家迁居到另一个国家,人们有时可以再次观察到类似的精神发展阶段。那时他的感觉就会变得特别灵敏。当人们再次听到他在20年或25年前首次接触到的主张或方策时,它们就有了新的意义,成为一种明确趋势的征兆。它们意味着,事态的发展如果不是必然地、至少也是可能地会经历类似的过程。

 

  现在,有必要说出这句逆耳的真言,即我们有重蹈德国覆辙的危险。确实,这种危险并非就在眼前,而且这个国家的形势与近年来德国所出现的形势尚相距甚远,以致人们很难相信我们正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然而,这条道路虽然漫长,但却是一条愈往前走就愈难回返的道路。如果从长远考虑,我们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那么,从短期着眼,我们就是我们所创造的观念的俘虏。我们只有及时认识到这种危险,才能指望去避免它。

 

  这个国家并非与希特勒德国,也就是目前这场战争中的德国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研究思潮的人们很难对此视而不见,即在上一次战争期间及战后的德国思潮与目前这个国家的思潮之间存在着并非只是表面上的相似性。现今,在这个国家中肯定存在着同样的决断,要把出于防卫目的而建立的国家体制保留下来用于创造。这里,也有着对19世纪自由主义的同样蔑视、同样的伪现实主义乃至犬儒主义,对不可避免的趋势同样的宿命论的接受。而且,在我们那些最吵吵闹闹的改革家竭力要我们接受的教训中,十有八九是德国人从上次战争中得出并且助长了纳粹制度产生的那些教训。在本书的进程中,我们将有机会表明,尚有一大批其它问题,在15年至25年间,使我们看起来会重蹈德国的覆辙。尽管人们不喜欢回想,但那个国家的社会主义政策被进步人士普遍奉为仿效的榜样,正如近年来瑞典已成为进步人士众目所瞩的典范之国一样,这并没过多少年。那些追忆得更久远的人们都知道,至少对上一次战争之前的那一代人,德国思想与德国实践对这个国家的理想和政策产生了多么深刻的影响。

 

  作者的成年生活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他的祖国奥地利度过的,与德国精神生活有着密切的接触;另一半时间则是在美国和英国度过的。在这12年中,这个国家现已成为他的家乡;他在此期间日益相信,在德国摧毁了自由的力量,至少有些也在这里作祟,而且这种危险的特征和根源,可能比在德国更少为人认识到。尚未为人认识的最大悲剧是,在德国,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那些有着良好愿望的人,也就是在这个国家被尊奉为楷模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创造了的话,至少也准备了这条道路,准备了现在正为他们所憎恨的那些势力。而我们要避免相同命运的机遇,有赖于我们能否正视危险而且准备修正那怕最为我们所珍视的希望和抱负,一旦他们被证明是危险的根源的话。不过现在还很难看出来,我们有向自己承认可能犯了错误的精神勇气。还很少有人愿意承认,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的兴起并不是对于前一时期社会主义趋势的一种反动,而是那些趋势的必然结果。甚至当共产主义俄国和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内部制度许多令人憎恶特点的相似性已广泛为人承认的时候,大多数人还不愿意看到这个真理。结果,自以为与纳粹主义的荒谬绝伦有天壤之别并真心诚意地憎恶其一切表现的人们,却同时在为一些实现起来就要直接导致可憎的暴政的理想服务。

 

  对不同国家中各种发展的一切类比当然是不足为凭的,但我的论证主要不是以这些类比为基础的。我也并不认为这些发展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它们不可避免的话,写这本书就没有意义了。如果人们能及时认识自己的努力会引起的后果的话,他们就能防止这些发展。不过直到最近,使他们看到这种危险的任何尝试还很少有希望获得成功。然而,对整个问题更充分地加以讨论的时机现在似乎成熟了。不仅现在问题已更广泛地为人们认识到,而且还有种种特殊的理由,使我们在此关头必须正视这些问题。

 

  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提出这种意见针锋相对问题的时候。但我们所谈的社会主义不是一个党派问题,我们正讨论的问题也与政党之间争论的问题没什么关系。某些集团可能比另外一些集团较少地需要社会主义,某些集团需要社会主义是出于某一集团的利益,而另外一些集团则是出于另一个集团的利益,这些对我们的问题并没有影响。重要之点在于,如果我们要挑出一些其见解能影响各种发展的人,那么在这个国家中,他们在相当程度上都是社会主义者。如果强调我们现在都是社会主义者已不再时髦的话,这仅仅是因为事实再明显不过了。几乎没有人怀疑我们必须要继续向社会主义前进,大多数人试图做的也不过是按照某一阶级或集团的利益改变这个运动的方向而已。

 

  正是因为几乎每个人都这样希望,我们才沿着这个方向前进。没有什么客观事实使它不可避免。我们在后文中必须提到所谓计划的不可避免性,主要的问题是这个运动将把我们引向何处。如果那些现在由于他们的深信不疑而赋予这个运动以一种不可抗拒冲力的人们,开始认识到迄今只有少数人所忧虑的事情,那他们就可能会因为恐惧而退缩,放弃半个世纪以来吸引了这么多善良的人去进行的那种追求吗?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信念将把我们引向何处,并不是某一党派的问题,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问题,是一个有着最重大意义的问题。在我们竭尽全力自觉地根据一些崇高的理想缔造我们的未来时,我们却在实际上不知不觉地创造出与我们一直为之奋斗的东西截然相反的结果,人们还想象得出比这更大的悲剧吗?

 

  还有一个更加迫切的理由,使我们在此时应当认真地努力理解那些已创造了民族社会主义的力量:这将使我们能理解我们的敌人和我们之间重大悠关的争论。不可否认的是,迄今对我们正为之奋斗的明确理想还很少认识。我们知道我们正在为根据自已的观念塑造我们生活的自由而奋斗。这很有份量,但还不够。敌人运用宣传作为其主要武器之一,这种宣传不仅采取了喧嚣的形式,而且更采取了阴险的形式。对这种敌人,仅仅认识这一点还不足以使我们具有抵抗他们所需的坚定信念。当我们必须在敌人所控制的国家或其它地方反对这种宣传时,仅仅认识到这一点便更不够了,在那些地方,这种宣传后果不会随着轴心国的失败而消失。如果我们要向别人表明,我们正为之奋斗的东西值得他们支持的话,仅仅认识这一点是不够的;要它引导我们建立一个能避免旧世界所曾遭到的那种危险的新世界,也是不够的。

 

  英国在战前同独裁者打交道时,同他们的宣传努力和战争目标的讨论一样,表现出目标内在的不可靠性和不明确性,这种情况只能用他们对自己的理想和他们与敌人之间各种不同之处的性质认识上的混乱来解释。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我们之所以被迷惑,是因为我们拒不相信敌人在表白我们所共有的某些信念时是真诚的,也同样因为我们相信他的某些其它主张是真心实意的。左翼各政党不是和右翼各政党一样,由于相信民族社会主义党是为资本家服务并反对一切形式的社会主义而上当受骗吗?希特勒体制中有多少特点,不曾从那些最出人意料的方面推荐给我们模仿,而不了解它们是那个体制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并且与我们希望维持的自由社会不相容呢?在战前和战争爆发以来,由于我们不了解我们所面对的敌人而酿成错误的数量是惊人的。好像我们不想去了解那些产生了极权主义发展似的,因为这样一来就会毁掉某些我们决心抱住不放的最心爱的幻想。

 

  在没有了解现在支配德国人那些观念的特征和成长之前,我们与他们打交道是永远不会成功的。那个一再被提出的理论,即德国人本身生来就是邪恶的,是很难站得住脚的,对那些坚持这个理论的人来说也是不可信的。它污辱了为数众多的一系列英国恩想家,他们在过去100年中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德国思想中最好的,而且不只是最好的东西。它忽略了这个事实,当80年前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写作他的第一部伟大论著《(论自由》时,他从两个德国人——歌德和威廉·冯·洪堡——吸取的灵感比任何别人都多;它也忘记了这个事实,民族社会主义的两个最有影响的思想先驱托马斯·卡莱尔和豪斯顿·斯图尔特·张伯伦,一个是苏格兰人,一个是英格兰人。对那些采用了德国种族主义中最恶劣的特点借以维持自己的看法的人来说,这种观点的粗陋形式也是一种耻辱。问题不在于德国人本身何以是邪恶的,从先天方面看他们或许不比其它民族坏;问题在于确定什么环境使过去70年中某一思潮得以逐步发展并最终取得胜利,并弄清何以这种胜利最终使其中最坏的成分登峰造极。再说,仅仅仇恨德国人的一切,而不仇恨支配德国人的那些特别的观念,也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使满足于此的人看不出真正的威胁。恐怕这种态度常常不过是一种逃避主义,其原因在于不愿意认识那些并不限于德国的倾向,也在于不愿重新审查,并在必要时放弃那些从德国接受过来的信念,即我们现在仍和德国人过去那样沉迷于其中的那些信念。仅仅由于德国人特有的邪恶才导致了纳粹体制,这个说法可能会成为一种口实,把不是产生那种邪恶的制度强加于我们头上,因而,它是加倍危险的。

 

  本书将要提出的对德国和意大利发展的解释,和大多数外国观察家以及来自这些国家的大多数流亡者所作的解释,有很大不同。但是,如果本书的解释是正确的话,它也就会说明,一个像大多数流亡者和英美报纸的国外记者那样特有现时流行的社会主义观点的人,为什么几乎不可能从正确的角度来观察那些事件。将民族社会主义仅仅看作是在社会主义进展下其特权和私利受到威胁的人们所推行的一种反动,这个肤浅而又使人误解的看法,很自然地受到所有这样一些人的支持,他们虽然曾在那导致民族社会主义的思想运动中活跃一时,但在发展过程的某一阶段却中止了活动,并且因此和纳粹发生了冲突,被迫离开了本国。但是,就人数而论他们是仅有的重要的纳粹反对派这一事实,只不过说明了,在广义上看,所有德国人几乎都成为社会主义者,而旧有涵义所指的自由主义已为社会主义所排斥。像我们希望加以说明的那样,德国民族社会主义中右翼左翼现存的冲突,是敌对的社会主义派别之间常常发生的那种冲突。但是,如果这个解释没错的话,那就意味着许多仍然坚持他们信念的流亡社会主义者,现在虽然怀有最善良的愿望,却正在帮助其寄居的国家走上德国所走过的道路。

 

  我知道,我的许多英国朋友有时会在偶然听到德国流亡者表达出来的半法西斯主义观点时感到震惊,而这些流亡者真诚的社会主义信仰是不容怀疑的。但是,虽然这些英国观察家将这归咎于他们是德国人的缘故,正确的解释则是他们是社会主义者,不过他们的经验已把他们带到远远超出这个国家的社会主义者所已达到的各个阶段。当然,德国社会主义者在本国曾从普鲁士传统的某些特征中得到极大的支持;普鲁士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渊源,为德国双方都引以为荣,这更加支持了我们的主要观点。但是如果相信产生极权主义的是一种德国特有的因素而不是社会主义因素,那就错了。民族社会主义之所以兴起,是由于社会主义观点的流行,而不是由于德国与意大利和俄国所共有的普鲁士主义——同时,民族社会主义是从群众中兴起,而不是从深受普鲁士传统熏陶并深受其惠的各阶级中兴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