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
事实与立场 [1]
——再谈海德格尔与老子
孙周兴
本文的副标题实际上是奥托·珀格勒尔(Otto P?ggeler)教授一篇文章的主标题。在1999年出版的《现象学研究》(德文)特刊上,载有珀格勒尔的这篇文章:“再谈海德格尔与老子”。珀格勒尔以前写过一篇,叫“东西方对话:海德格尔与老子”。[2]所以现在是再谈。这是一个老旧的话题了。你要再谈,未必出得了新意。毕竟就是这么个题目。海德格尔在哪里引用过老子的话,在哪里论说了汉语思想中的“道”,诸如此类,学界已经弄得相当清楚了。不但德国学界清楚了,中、日、韩三国的学者们也清楚了(珀格勒尔的这篇文章就是他1998年在韩国汉城做的一个演讲,收在韩国人编的这个特刊上)。在我们这里,北京大学的张祥龙教授在《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一书中已经对这个题目做了特别精深的讨论,并且专门在书后做了一个附录,把海德格尔有关老子的论述都集中在一起了。笔者也曾在一些地方附带议论过这个题目。[3]这里之所以再来谈一次,倒也不是有什么新发现,而是因为读了珀格勒尔的文章后有一点点感想。
老实说珀格勒尔教授的这篇文章也没有太多惊人的东西,还是用了这么些材料编织起来的。而首先令我感兴趣的是他的一个结论,或者说一个判断。他在文章结尾处说:德国哲学家与日本方面的交流已经不是一个“单行道”了,年轻一代的德国哲学家中也有不少掌握了日文,因此两方面可以进行真正的对话了;而“与中国的对话还需要时间”。[4]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有一定事实依据的判断。近代以来,日本人一直十分虚心、极其用功地向欧洲学习,不但把许多欧洲的东西介绍到日本,而且也把日本的东西推介到欧洲;他们甚至于干脆就邀请欧洲学者去日本做研究、当教授。据我所知,日本人二十年代就邀请过海德格尔(时为弗莱堡大学私人讲师)去日本当教授,海氏一时心动,最后在雅斯贝尔斯的劝阻下才未接受这个邀请;但后来海德格尔的一位弟子,哲学家卡尔·洛维特却是在日本当了一阵子教授的。至于中国,虽然我们也做了一点工作,但由于所谓“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在这些个方面做得就比较差了,与日本相比差得太远了,所以现在差不多还在珀格勒尔所说的“单行道”上跑——莘莘学子跑欧洲、美洲去学习,而且如今更多的是学技术和工商的,愿意学哲学、学人文科学者还是稀罕。
这些都是大家了解的情况。所以我说珀格勒尔教授的这个判断也没什么。不过,珀格勒尔得出这个结论,似乎还与他在文章中对已故中国学者萧师毅先生的一篇回忆文章的批评有着一点关联。在这篇题为“我们在木材市场会面”的文章中,萧师毅先生描写了他与海德格尔共译老子《道德经》的经过。我这里说“批评”似乎也还不够确切,实际上珀格勒尔更多地只是用德语的第一虚拟式(用于转述他人的话)对萧师毅的文章作了摘要的陈述。不过,珀格勒尔的口气中明显地透露出一个意思:萧师毅的文章是有一些疑点的。
萧师毅的文章我以前读过英文本,题目有所不同,叫“海德格尔和我们的《道德经》翻译”,内容是大致一样的。记得读的时候对萧先生恭敬有加,虽然没有念过他的其他作品,对他的学问和思想没有了解,但光是他与海德格尔共译老子《道德经》这个故事,也已经令我肃然了。所以,当时并没有留意他的文章本身到底怎么样,只是惊奇地、感动地读过一遍而已。现在看了珀格勒尔的文章,我赶紧去图书馆里把萧文的德文本找来,再细读一下。这个德文本刊于《回忆马丁·海德格尔》一书中,此书由贡特·纳斯克编辑,由纳斯克出版社出版于海德格尔去世后第二年。[5]这书是海德格尔的弟子们、朋友们以及相关的人们写的一些纪念文章的汇编。据珀格勒尔的看法,这本书中的回忆文章总体是好的,但也有几篇文章是道听途说的东西,往往混淆了一些材料和事实。
萧师毅的文章到底有什么疑点呢?我们这里先把他的文章综述一下(参考了珀格勒尔文章中的指示)。萧师毅先谈了事情的起因。他与海德格尔相识于1942年。他在北平完成心理学和中国哲学的学习后,到意大利米兰继续学业,在那里习得了“学院的严谨”。然后到了弗莱堡,参加海德格尔的讨论班。其间他把自己的《道德经》意大利文译本送给海德格尔。萧也描述了他对弗莱堡城的印象,特别记录了1944年11月27日弗莱堡的一次空袭。空袭前十二个小时,城里许多动物和一些人变得焦躁不安。特别奇怪的是城市公园里的一只大鸭子,它在近十二个小时里嘎嘎叫着,发疯地扑打着翅膀。一般人们以为,动物们对自然灾难有预感反应,但空袭却不是自然事件,而是人类行为。萧说:“弗莱堡城市公园入口处为这只鸭子竖立的纪念碑不仅令启示灵学家们困惑,也给哲学家们一个谜团”。[6]
战后萧师毅与海德格尔在木材市场(按:弗莱堡城内一地名)碰面。当时海德格尔正在忍受“非纳粹化”(肃清纳粹影响)的审查。海德格尔向萧抱怨自己受到了误解和不公正的待遇。萧说他作为“半同盟者”(按:当时中国为战胜国之一)站在海德格尔面前,带着某种“胜利者的骄傲”,同时也难以“心安理得”,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海德格尔受到了人们多么不公和荒谬的待遇”。所以,“为反对不公而斗争的精神和力量”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了。萧说对一个中国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态度;他像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在青年时代就读了许多侠义小说和英雄传奇。劫富济贫、反抗不公乃是侠客和英雄的本色。所以中国人通常都需要、并且乐于为他人的利益而反抗不公。不过,萧当时也看到了自己的限制:虽然他是“半同盟者”,但“他不能像对待小学生那样对待当地负责的法国官员,尽管他们中有许多人像其他占领区的官员一样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于是,萧就想到用孟子的一句话去安慰海德格尔:“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海德格尔听了这话似乎受了“感动”,遂要求与萧合译老子《道德经》;萧欣然应允了。
1946年夏季学期结束后,萧师毅与海德格尔每周六定期在后者的托特瑙堡小屋里会面。萧骑着摩托车,为海氏带去当时他作为“半同盟者”才能得到的咖啡、可可、面条、香肠、黄油、香烟等等。关于他们的合作,萧报告说:“起先,我们的翻译是从蒋锡昌(Chiang Hsi-Chang)的老子版本着手的,它是通过对多于八十四个古代文本的比较而编纂而成的,暂时可被视为最好的校勘本。我们没有理会其他译本和评注。我们首先翻译了显然最难也最重要的关于道的几章。由于海德格尔思想方式的彻底性,至1946年夏季末我们只翻译了八十一章中的八章。也许再用十年时间就可以完成全部工作了,或许也会更早一些,因为其他章节没有这样晦涩了”。
萧师毅继续写道,他们原希望在第二个夏季继续工作。但后来萧被邀请在德国各地作演讲,他一时难以决定:是继续与海德格尔合作呢,还是到各地做演讲去。他知道他与海氏的合作翻译将在哲学界引起轰动;而他的演讲能为承受了多重不公和贫乏的德国听众带去安慰,尤其是通过最高司令蒋介石的讲话(按:这个讲话题为《和平的责任》,由萧师毅译成德文,刊于《当代》1946年1/2期)。因为与德国土地上的反德同盟国不同,蒋介石认为日本人民是无辜的,甚至反对战争赔款,只要日本人真心悔过、拥护和平就行了。他与海氏的合作终于没有再继续下去(按:看来萧最后还是决定做演讲去了)。
另外,萧师毅还写到,海德格尔曾让他用中文书写了老子第十五章(按:珀格勒尔误引为第二十五章)的两句:“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还有一次,萧带一位实业界朋友去见海德格尔,在一起谈到“大道废,有仁义”(第十八章)、“圣人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欤?故能成其私”(第七章)等老子语句。当时海氏说,其实老子后面这个格言就接近于奥古斯丁的话:“随心所欲地爱和行”。
萧师毅先生所描述的情况大致就是上面这些。珀格勒尔的行文也算“油滑”了,在文章中没有对萧文提出明确的疑问和责难,而是转而去讨论海德格尔论述老子的情况。但我们还是希望能把事情说得更直接和更明白一些。
这里还须申明一下:萧师毅先生是我们的前辈,我们并不想、也不该对他有什么不敬。况且,凭借记忆的描述总难免有落实不了的地方。比如萧师毅在文中所说的公园里一只大鸭子在空袭前持续十二个小时的预感反应,就比较难以令人置信。我想也未必确有其事的。但这些都不怎么要紧。至于弗莱堡城市公园有没有为这只鸭子树一块纪念碑,也不是特别应该认真的事。事关宏旨的地方只有两点:一是事实,二是立场。事实却是相当清楚的。我想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可以确定如下几点:
首先,萧师毅与海德格尔合作翻译老子《道德经》这件事情是确凿无疑的。这也就是说,萧师毅在文章中所描述的故事大体上是可信的。在海德格尔方面,我们也见到了相关的证词。在1949年致雅斯贝尔斯的一封信中,海德格尔就谈到一个中国人以及他与这位中国人合译老子的事:“你关于亚洲所说的话是令人激动的;有一个中国人,曾在1943-1944年间听过我关于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的讲座,同样在东方思想中见出了相似的东西。凡我对语言没有亲切在家之感的地方,我总是感到怀疑的;而当这个中国人(他本身是基督教神学家和哲学家)与我一起翻译老子的几个句子时,我就更加怀疑了;通过追问我才经验到,整个语言本质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生疏;然后我们就放弃了这个努力”。[7]
第二,两人合作的译稿至今下落不明。这也是事实。海德格尔遗稿保管人(海氏之子海尔曼·海德格尔)说他父亲遗稿中未见有老子译稿。这里不外乎有三种可能性:其一,可能海氏自己把译稿销毁了。比如珀格勒尔就持着这种解释,他在文中说:“海德格尔很快就认识到,语言上的障碍即使有一位中国教师的帮助也是克服不了的。显然他销毁了自己的工作笔记”。[8]其二,可能是在海氏本人手上遗失了。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海德格尔是善于收藏的。其三,可能是遗稿保管人把译稿藏匿起来或者销毁了。这甚至是一种比较流行的看法(尤其是几位关注海氏与老子之交道的东方学者持此观点)。人们以为,海氏家人蓄意把译稿藏起来或者毁掉了,目的是为了掩盖海氏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但种种迹象表明,这第三种可能性也很小,只是一种没有依据的猜测而已。再说,老子译稿与海氏那段经历又有什么关系,有多少关系呢?最近刚刚出版的《全集》第十六卷公布了许多新材料,并且特别集中地公布了海氏在1933年的政治错误方面的细节材料。[9]这也表明身为历史学家的海尔曼·海德格尔是有严肃的历史感的。就我个人看来,上面第一种可能性最大,也即珀格勒尔做的那个解释是比较可信的。而不管怎么说,海德格尔与萧师毅合作翻译老子的成果,我们迄今为止尚未得一见。[10]
第三,两人的合作翻译对于海德格尔是有相当影响的。虽然不能说海德格尔此前没有关注过老子思想,但特别从四十年代后期开始,海氏在演讲、文章中对于老子的引述是比较多了。这肯定与海氏与萧师毅的这次合作有一定的关系。萧在文章中也说:他们的合作虽然未能完成,但对海德格尔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萧这话应该是合乎实情的。我们看到,尤其是五、六十年代,而且主要在对技术问题和语言问题的探讨语境中,海德格尔对老子有不少引证,老子对海德格尔思想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这方面的文本和事实已经被讨论得很多了,这里可以不赘。[11]
第四、同样可以确定的是,海德格尔并不认为这次合作翻译是成功的,更没有因为这次合作而皈依老子或者东方思想。相反,如上所引,海德格尔说他由此更多地体会到了无法克服的语言障碍,从而放弃了这个尝试。在1953年,海氏在与一位日本学者的对话中也表示了这种无奈,他认识到对东亚语言的无知限制了自己对于语言本质的探讨。他也期望着一种未来的东-西方对话。[12]但他决没有认为东方思想文化是现代技术世界的救星。他倒是更倾向于返回到欧洲文化传统的源头。在同年做的“科学与沉思”一文中,海德格尔也明言:与希腊思想家及其语言的对话“始终是那种不可避免的与东亚世界的对话的先决条件”。[13]在1966年《明镜》杂志记者的采访谈话中,海德格尔期待技术世界里出现一种“转变”,并且说这种“转变”“不可能通过接受禅宗佛教或其他东方世界观来发生。思想的转变需要求助于欧洲传统及其革新。思想只有通过具有同一渊源和使命的思想来改变”。[14]凡此种种都表明,我们需要全面、客观地评价海德格尔与东方思想的接触(包括他译老子《道德经》这一事件在内),避免对有关事件作出“过度解释”。
这也就涉及到立场问题。就萧师毅的文章而言,若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我看恐怕就有一个立场问题。立场也影响了事实描写的效果。读者诸君也已经看出,萧师毅对当时因为在纳粹时期任弗莱堡大学校长一职而受到政治审查的海德格尔采取了同情的态度,认为海德格尔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所以决定用所谓中国人固有的侠义心肠来为海氏主持公道,并且动用了孟子的话来安慰落难的海德格尔。萧在文章中传达了一个意思:喏,当时是我拉了海德格尔一把。我们固然不能怀疑萧师毅这种侠义心肠的真诚性,相反,我们甚至完全可以相信,萧是仁义之士,的确是出于真心的同情,希望给予当时身处逆境的海德格尔以某种抚慰。路见不平,拨刀相助,救人于危难中,这也算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之一。况且萧曾参加过海德格尔的课程,也可以说与后者有师生之谊。
然而,这里大成问题的是:萧师毅有什么理由认定海德格尔当时受到了“不公和荒谬”的待遇呢?而萧所谓的“公正”又是何种“公正”、谁的“公正”呢?或者,我们可以换一种问法:侠义心肠能不能代替政治正义性?道德同情能不能取代社会正义?
但这显然还不仅仅是萧师毅的问题。如他在文中引述了蒋介石的主张,即所谓反对战争赔款,只要日本人真心悔过之类,在今天看来也是大成问题的(当然这是蒋介石以及政府的问题了)。在这里,貌似宽宏大量,代价却是国民受害受苦,正义没有得到应有的申张——因为战争赔偿本来就是申张正义的一个方式和手段,而且现在看来是最好的一个方式和手段。害人者赔偿受害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最基本的公正。德国人在二战以后一直在进行战争赔偿,赔完了犹太人,赔完了受害国,直到今天(2000年)还在赔偿战时强制劳工。这种赔偿无疑就是反省、认错、悔过的行动。再来看看日本吧,由于中国方面的所谓“仁义”,日本人逃过了战争赔偿,然而是不是就因此认错悔过了呢?并不!众所周知他们现在居然连战争事实都要否认了,反过来弄得当年的受害诸国一天到晚要为证明曾经有过侵略战争而费尽心机。虽然这里面有着复杂的原因,但我以为,我们现在必须反思一下我们的历史悠久的“道德政治”了。“道德政治”的后果往往就是丧失社会公正尺度,走向假仁假义。在我看来,也只有当我们脱掉道德假面,建立起社会政治的公正性原则之际,我们才可能拥有健康的道德。
如上所见,萧师毅当时就是带着一种博大的仁义之心在德国各地作报告,安慰受难中的德国人。我仍旧要说作为个体的萧先生诚心可鉴,也是无可指责的。然而,我们在这里不得不承认一点:好在蒋介石先生的主张和萧师毅先生的仁义之心没有成功地被推广到欧洲大陆,要不然,欧洲的战争受害者和受害国连一点补偿苦难的机会都将被剥夺掉了。
实际上,就思想态度而论,萧师毅在文章中透露出来的恐怕仍旧是一种“中国文化优越论”或者“中国文化救世论”(但愿我这不是乱扣帽子)。前述的萧师毅的侠义心肠显然也是与这种救世态度相关联的。在他这篇短文中,萧师毅也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这种态度。他说他之所以与海德格尔合译老子,是因为他坚信老子思想有利于战后西方世界的反思。他甚至费心设计了弗莱堡城市公园里一只对空袭有预感反应的神奇的鸭子,并且说这种在我们东方人看来十分自然的神奇现象,西方人是理解不了的。他设定:海德格尔的思想对许多西方人来说是多么怪异,多么难以理解,而对东方人却是不成问题的了。到文章的最后,萧师毅殷切地“希望西方人能从海德格尔身上学到一点:如此真诚、如此开放和如此毫无保留地去探究我们亚洲人身上传承下来的那种真理”。号召欧洲人学习东方文化,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但前提是:不要预先摆出一副救世姿态,设定西方文化已经没有出路,而东方文化是世界之最,是世界文化的归宿。
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对话势在必然,而且实际上早已经在展开中了。海德格尔说这种对话的先决条件是欧洲传统对自身的深入理解。这从海氏角度来讲固然不错,特别是因为今日世界文化的主流和主体是西方工业技术文化,而这种文化的源头在古希腊,所以实施“返回步伐”(回到希腊去)便成为海德格尔对思想的一个基本要求。但我在这里想补充的一点是,这种对话若要获得成功,除了对话者对自身文化传统的深入理解外,还需要的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平等和公正观念的建立。具体一些讲,首先,对话双方(或者多方)应当努力摆脱掉“种族中心主义”的陈旧立场(无论是欧洲中心主义还是亚洲或东方中心主义),构造一种平等的交往和商谈秩序;其次,应当确立一个非情绪的、基于共同人性的、合乎人类共同利益要求的、因而具有普世意义的公正观念。若没有这两点,则对话仍旧难免成为一种事实上的独白。
令人遗憾的是,事至今日,在中国学界,我们能听到的声音一仍其旧,不是“西方中心主义”(所谓“全盘西化”)的呼声,就是“东方中心主义”(“中国文化救世论”)的主张,而且更多地似乎仍旧是后一种主张。“中国问题”还没有解决,就急着忙着要去解决“世界问题”,要为全世界指出出路和方向,要去“解放全人类”了。这些年来不断涌现出来的弘扬“孔子仁学结构”的主张、“河东河西”的预言、“新世纪呼唤新孔子”的要求,在我看来都还是四海之内以我为大、你有物质我有精神之类的阿Q精神的发扬广大。就学理面而言,令人伤心丧气的是,我们在一个半世纪以来居然没有什么长进,仍旧是一派洋务姿态!
[附记]话到这里,想到不久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与伍泊塔大学哲学系的黑尔德教授、特拉夫尼博士等人同游黑森林托特瑙堡。我们在海德格尔的小木屋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居然也谈起了“海德格尔与老子”这个话题,其间自然也触及海德格尔与萧师毅先生合作翻译《道德经》的故事以及各种评说。至少就思想史而言,这毕竟是一个重要的话题;而这座木屋也算是一个重要的“事发现场”了。如今当然已经是人去屋空了。往事悠悠,世事苍茫。东方与西方,时间与距离,历史与现实,事实与立场——这些都令我们感动,都让我们深思。
2000年10月20日记于德国伍泊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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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未发表过。
[2] 载G.帕克斯编:《海德格尔与亚洲思想》,檀香山1987年,第47页以下。
[3] 参看张祥龙:《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北京1996年。也可参看拙著《说不可说之神秘》,上海1994年;另见本书中的“道·道说·道路”一文。
[4] 珀格勒尔:“再谈海德格尔与老子”,载《自然现象学》(《现象学研究》特刊),弗莱堡1999年,第113-114页。
[5] 贡特·纳斯克编:《回忆马丁·海德格尔》,弗林根1977年。
[6] 萧师毅:“我们在木材市场会面”,载纳斯克编:《回忆马丁·海德格尔》,弗林根1977年,第119-129页。
[7] 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通信集(1920-1963年)》,美茵法兰克福1990年,第181页。
[8] 珀格勒尔:“再谈海德格尔与老子”,载《自然现象学》(《现象学研究》特刊),弗莱堡1999年,第112页。
[9] 海德格尔:《讲话与生平见证》,《全集》第十六卷,海尔曼·海德格尔编,美茵法兰克福2000年。该卷按照时间顺序收录了二百九十篇海氏毕生(1910-1976年间)的讲话、致词、文章、书信、诗作、谈话等材料。
[10] 根据H.W.彼茨特的报告,当作家恩斯特·荣格尔1966年准备赴远东旅行时,海德格尔曾以老子第四十七章(“不出于户,以知天下……”)的德译文相赠;彼茨特认为这个译文是海德格尔自己做的。但显然,这也仅仅是彼茨特的一个假定和猜测而已。参看彼茨特:《迎向一颗星——与海德格尔的交往和对话》,法兰克福1983年,第191页。
[11] 参看张详龙:《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北京1996年。
[12] 参看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全集》第十二卷,美茵法兰克福1985年,第89页。
[13] 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全集》第七卷,美茵法兰克福2000年,第41页。
[14] 海德格尔:“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熊伟译,载《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编,上海1996年,第13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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