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承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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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之会通
          庄祖鲲

 

(http://gongfa.yeah.net公法评论)



  现今大陆文坛忏悔文学的出现,文化界忏悔意识的萌生,是中国社会一大奇蹟。
  基督教自利马窦来华算起,已有四百年之久。如以文化更新的启、承、转、合四个阶段而言,目前应属从的阶段。因此,寻找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会通的交会点,应属现阶段首要的工作。基督教思想与中国文化在许多问题上,的确有十分不同的看法,但异中有同,不是完全没有交会点。而有关於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的对话与沟通,刘述先、杜维明、赵敦华、梁燕城等许多当代海内外的学者,都曾从不同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但不约而同地,他们都强调两个最重要的课题:一个是有关於人性论,另一个则有关於宇宙论

一、人性论
  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的思想,对人性有一种乐观的态度,所以刘述先认为儒家是在传布一种现世的福音。王峙军在《比较人论》一书中,曾详细分析中国人性论的发展。并指出孟子的性善之说,後来如何成为儒家思想以及中国文化的主流思想。甚至连佛教进入中国後,也不得不与性善之说有所妥协或调适,於是产生了所谓众生皆有佛性心性论。这种佛教的心性论固然是中国佛教的核心思想,却非常可能并非原始印度佛教的思想,而是佛教为了因应中国性善的思想,乃以颇具创意的方式,所自创的新观念。

  但是也正因佛教的附和,性善的人性论,在中国被大大地强化了。然而,韦政通认为,这种人性本善的观点,特别与基督教比起来,对生命的体会毋宁说是肤浅的。因为儒家对现实人生的种种罪恶,始终未能有较深刻的剖析。因此,这种儒家性善的道德思想,对生活安适、痛苦较少的人,比较适合而有效;对生活变动幅度大,且也有深刻痛苦经验的人,就显得无力。连当代佛教大师圣严都慨叹说,佛教似乎都是在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才大行其道,人们似乎把禅修视为繁忙人生里的清凉剂而已!

  因此韦政通不能不问:在这个复杂多变、焦虑不安的现代社会,这种传统的性善道德信念,是否还能足够应付?我们还可进一步追问:对经历过十年文革浩劫的人,人性本善的论调,能否解释这空前的人间悲剧是如何发生的?

  相对的,基督教则强调原罪论。这使得笃信性善的许多中国人,下意识地排斥基督教。但是文革十年浩劫的悲剧之後,原罪的概念可帮助我们认识人类罪恶的真相。因此,卓新平指出,现今大陆文坛忏悔文学的出现,文化界忏悔意识的萌生,是中国社会一大奇蹟。然而这正代表中国人经由痛苦的心路历程,开始对人性有一种新的、深入的领悟与体认。

  可是许多当代学人对原罪论仍有不少误解,需要略加说明。首先,基督教的原罪论并不等同於荀子的性恶说。因为基督教一方面强调所有人类陷溺罪中无法自救的事实,但又同时肯定人类原来是依据神公义和慈爱的形像而造。前者似乎接近性恶说,而後者又类似性善说。梁燕城曾指出,孟子的性善是指人的心性本体,也就是人的应然层次;反之,荀子的性恶是指人的具体本性,也就是实然层次。如依此分析,则儒家所见,基本上与基督教所见略同。因此,在我看来,基督教对於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之争的看法是:人性原本善;人性亦本会恶。

  其次,基督教所强调的Sin),并非作奸犯科的罪行Crime),而是偏离神完美形像的罪性Sinful Nature)。因为,基督教的这个字,在希伯来文与希腊文中,均指射不中的之意。换句话说,在圣经中,是指人没有达到作应有的标准,而这标准正是神自己。所以《罗马书》323节说: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这种观念与儒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看法也很接近。而儒家所谓的圣贤,则近乎於基督教所说的敬虔之人Godly Man)。

  在这样新的理解下,原罪论不但不应该成为中国人接触基督教的绊脚石,反而应该会成为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一个新的交会点。不仅如此,这种对罪的深刻体认,还能够产生高度的自省精神忏悔意识,从而达到真正的自由与生命的更新。

  刘述先固然不同意儒家思想对人性有肤浅的乐观主义的看法,但他也认为,儒家思想需要通过基督教对人性不同视域的刺激,发掘出儒家传统内部对人性黑暗面的照察,并加以进一步的扩大,才能够对於现代人所面对的情况有所把握,而予以有效的对治

  所以,对人性论的再思考,将是未来中国文化脱胎换骨的一个新起点。而在这方面,基督教的原罪观忏悔意识,将对中国文化提供对人性极有深度的观察,作为新的转化点。重要的是,在中国文化中,也并非没有类似的体会。若能不怀成见地重新检视,不难促成中国文化的再造。

二、宇宙论
  宇宙论所牵涉到的重要问题包括神是否存在、创造以及超越观等重要的问题。其中超越观对现代社会的人生观影响最大,在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会通的历史上,也是冲突最大、争议最多的问题,因此特别需要详细地讨论。

  如众所周知,中国文化一向比较强调用内在超越的途径来达到自我提昇的目的。因为中国人喜欢强调,无论是儒家的,或是道家的,或是佛教的佛性,都内在於吾人的生命之中,不假外求。至於修养的方式,儒家提倡先内圣然後外王的方式,认为人人可以成为尧舜;佛教则强调用明心见性之法,认为人人可以成佛;道家则以观照内心之法,最终达到人人可以成仙的目的。因此,三教都是提倡一种自力拯救式的宗教,其细节虽有差异,大体上却是极为相似的。

  但基督教却与儒释道三教大相迳庭,强调外在超越纯粹的超越。因为基督教认为,创造世界的神本身不属於这个世界,神学家巴特(Karl Barth)认为,神是绝对的他在Wholly Other)。因此,神是超越我们知见的范围,而且祂是用启示的方式向世人沟通。人能够感受Apprehend)到神的存在及作为,却不能全然掌握Comprehend)神的心意。而且人陷溺於罪恶的势力之下,是无法自救的,只有借助於外在之神的救赎。这是纯然他力式的拯救观。

  所以乍看之下,基督教与中国传统文化几乎是互不相容、彼此对立的两种思想体系。前者寻求外力的拯救,後者却认为靠自力就可以成圣。基督教强调神是至大、至上的,是存在於人心之外的;但宋朝朱熹则谓:『天道无外,此心之理亦无外。』。唐代禅师马祖道一也主张心外无佛,自心是佛,佛外无心。基督教重视神的启示,儒家和佛教则看重人的领悟。凡此种种,两者似乎难有会通之道。牟宗三甚至认为,基督教若不改为自力教,就永远无法在中国立足。

  其实若仔细观察,在超越论方面,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之间,也并非没有交会之处,只是需要下功夫去正确地了解基督教的精意,同时对中国传统思想有较深刻的反省,才能看出其交会点。

  事实上,基督教真理的特色之一,就是它的二律背反性Paradox,或称吊诡性)。换句话说,基督教的许多观点,往往是以似非实是似反实正的表达方式来叙述。未深入了解的人,就常常只知其,不知其,以致於严重误解了基督教。兹略举数例,便可理解。

  譬如很多人说基督教有他世情怀,儒家却肯定现世。其实基督教没有佛教轮回转世的观念,却强调仅此一生,因此基督徒特别重视在有生之年,如何善用自己的光阴、钱财在济世助人的事上。当然基督教也的确强调来世的赏罚,但来世的赏罚却是以今世的贡献为基准的。

  所以,强调来世情怀的基督教,在社会改革、慈善救济、捐资兴学上的贡献,比一般社会大众高出许多,这是有目共睹的。反倒是肯定现世精神的儒家,正如韦政通指出的,却逐渐失去了救世的热情,不是存著学而优则仕的私心,就是受佛道两教的渗透,逐渐转为出世了。

  若从这种二律背反的特徵去看基督教,我们就可了解,基督教乃是以外在超越的方法,来使人脱胎换骨得到生命的更新;再由这新生命来进行内在超越成圣工作。还有,神既是绝对的他在,但同时,祂又与信徒互为临在Mutual Indwelling),正如耶稣常对门徒们说的: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你们里面。不单如此,基督教认为是通往的必经之路,因为种子如果不被埋藏在土里,焉能开花结实?同理,人若不肯埋葬自己的野心或私心,也就无法超越自我,去得到更高层次的丰盛新生命。通过这样来理解基督教,就可以找到许多可以与中国文化会通之处,甚至可以找到医治中国传统文化弊病之道。

  刘述先也注意到这一点,他指出,儒家思想後来发展的结果是,被无穷扩大,甚至到了一个地步,跟本见不到了。所以他认为儒家思想也应凸显出的超越性,不可任其塌陷下去。基督教强调纯粹的超越,正可以提醒儒家不要听任的超越性失坠。他还指出,基督教排斥偶像崇拜是有深刻涵意的,因为有限固然可以通於无限,并不意味著有限可以等同於无限,更不可将真正的无限,用有限来形相化的。

  余英时也说,在西方,基督教外在超越的价值系统,不仅没有因为现代化而崩溃,而且正是现代化一个极重要的精神泉源。卓新平还进一步指出,基督教超越观可以提醒人们,在建立法治的社会时,需要有一种超俗、绝对的价值观来作对比、参照,使得这些法律、制度、组织得以不断调整、修改和完善。也就是说,这些学者以及汤一介都认为,基督教所强调的外在超越,不仅不是文化会通的障碍,反而可以藉此补足中国传统文化过份强调内在超越的缺欠。因此超越观是会通的交会点,也将是未来中国文化的转化点。

三、展望
  回顾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的会通,虽然利马窦有很好的起点,但因教内教外的夹击,以致功败垂成。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基督教与天主教再度向中国叩关。这次虽然在促进中国现代化方面,基督教贡献颇多,却又在民族主义、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浪潮下,被排斥、淹没了。

  然而目前却是一个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会通空前的良机,因为民族主义所引发的盲目排外激情已远,大部份学者对西方文化的精华认识的也较深刻,基督教可以真正和中国文化彼此对话、会通,进而促成中国文化的更新与转化。因此最近中国出现一批所谓的文化基督徒,是一个可喜的现象,但也值得深思。

  文化基督徒固然在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的会通上会有贡献,而其中也有许多是真诚的寻道者。但是若要以基督教思想来转化中国文化,则恐怕不是文化基督徒所能做到的。因为毕竟赞赏基督教思想和文化是一回事,个人内在生命被基督信仰所更新又是另一回事。而正如前文所说的,自己的生命若没有被圣灵所更新,也就无法承担文化之转化者的角色了。

  最後,在未来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之会通方面,我提出中国文化的特质是无法无天,这对中国的现代化,构成某种程度的障碍。是需要藉著与基督教的会通,寻求对治之方。另外,在会通的交会点方面,我也抛砖引玉地提出人性论宇宙论,作为未来会通的焦点。我诚恳地盼望,所有的中国基督徒知识份子,都能彼此虚心切磋琢磨,以再创中国文化的另一个高峰,迎向二十一世纪。

  本文摘录自中国学人培训材料《基督教与中西文化》。作者为美国西北大学化工博士及三一国际大学文化学博士,现为美国波士顿郊区华人圣经教会主任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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