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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书评之十 把政治当作政治
──读肯尼斯·米诺格的《政治学》
毛寿龙
转自制度分析与公共政策
政治是什么?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怎么样?我们如何对待政治?肯尼斯·米诺格的《政治学》从历史和现实、从理论和实践的角度,系统地阐释了这些政治学中的基本问题,从而给读者一个简短的引导。从中我们不难读出如下六点:政治就是政治、专制就是专制、古代就是古代、现代就是现代、民主就是民主,而未来就是未来。
一、政治就是政治
米诺格在该书的“前言”里就指出,政治便是一切的观点,就像人类一切行为都是性表露的观点一样,是荒谬的。至少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性与政治本身是共存的。“那姑娘在眼前亭亭玉立,什么古罗马、俄罗斯,还有西班牙政治,我哪有心思读下去?”(前言,1页)爱江山(权力)和爱美人(性和审美)的选择,实际上说明了人性需求的多样性。人性的多样性,自然也就说明了人类社会的复杂性。除了政治、性和审美之外,我们显然还可以总结出经济性、道德性以及其他不可言语的品性。一句话,政治就是政治,而不是别的,也不应该是别的,更不应该当作别的什么。
米诺格告诉我们,人们可以讨论政治,但政治却真的在支撑着一个平常的世界,人们在其中流血、死亡。由此可以引申出不同的政治观念,具有非同寻常的意味。不把政治当作政治,而把政治当作一切的时代,往往是流血、死亡盛行的时代。懂得政治并非一切,政治就是政治,或许就能够减少流血和死亡。“政治是一种活动,它支撑着人类生活的框架;但政治并不等于生活。……政治尽管能为生活的许多方面建立秩序,却必须与上述领域保持一定的距离。”(前言,2页)要建设或者维持现代自由的民主政治,显然要更多地了解政治的历史、现在和未来,更要对专制政治绝不掉以轻心。因此要想了解政治就必须懂得,政治是随着时间和地点的不同而千变万化的。米诺格教授就这样把我们带到了对专制政治的讨论,让我们回顾几千年前的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并使我们看到了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智慧。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对政治的看法多种多样,但即便如此也未能涵盖现实的与此相伴的政治实践,政治实践虽然与政治理论关系密切,但实践却显得要丰富得多。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坚持把政治当作政治,否则就会误入歧途。
二、专制就是专制
对于人类来说,不幸的是专制政治一直是很多社会的一种残酷的现实。专制政体“靠武力来建立,以恐怖来维系,朝令夕改,反复无常”(1页),“专制主义的本质是,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法律上都不存在对统治者不受制衡的权力的挑战。臣民的唯一任务就是献媚。没有国会,没有反对党,没有不受政府控制的新闻界,没有独立的司法,法律无法保护私有财产不受强权剥夺。一句话,没有公众舆论,只有专制统治者的声音。”(3页)这样的政治显然是现代人所痛恨的,所唾弃的,但许多社会至今依然无法摆脱,并且还以种种堂而皇之的理由,实施专制政治。
要摆脱专制,建立非专制的政治秩序,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多数社会都起源于军事征服,武力征服之后自然会产生专制制度,所以如果建立的是一种公民秩序或政治秩序,就应当看作是了不起的成就。”(4页)这样了不起的成就,实际上维持它也不是易事。古希腊城邦民主是短命的,古罗马共和国也很快蜕变为帝国。对于20世纪民主社会的人来说,虽然享受着自由民主政治之果,却也在情不自禁地走向批着各种外衣的专制政治。本世纪的极权主义,以及种种政治道德主义,福利国家,计划经济,新权威主义,无不是在摆脱自由民主政治,而走向专制主义。某些人对开明专制、新权威主义、要求更多干预的国家主义的向往,实际上也是在不把专制当专制。
这说明,专制虽然是可恨的,是不可欲的,但是要把专制当作专制,并非是一件易事,人们似乎并不总是把专制当作专制,因为现实中的专制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一目了然就是专制,专制也并非总是以狰狞的面目出现,它也往往号称替天行道,创造千年至福。“虽然反对专制曾是西方政治传统的主要基石,但如今人们对专制的抵制已经变得暧昧起来。”(4页)古代东方社会是专制的,但专制并非古代东方社会专有;古代社会几乎都有过专制的经历,但现代社会似乎也无法避免专制。个人属于政治,政治包容一切,公私不分,都是专制政治出现的病症。回顾古希腊、古罗马和中世纪,显然可以使我们更加了解现代自由民主政治的渊源,并了解形形色色的专制政治。
三、古代就是古代
古希腊的许多思想和实践,都是现代政治的起点。在古希腊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自由的主要条件:“人与人的关系完全平等,大家都只服从法律,大家轮流做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希腊人是历史上最先创造出这种社会的人民;他们当然也最先撰写出探索这种生活经历的著作。政治是专门由新出现的称作‘公民’的人们从事的活动。政治可以具有多种形式,甚至像僭主和篡位者当权的那种低劣的形式,但后期希腊人都毫不动摇地相信:东方的专制主义不是政治。”(11页)政治本身按照规范程序进行。政治往往是循环的,要打破循环,就需要施行分权制。这一切,都是现代自由民主政治的先驱。
古希腊是一个城邦政治的世界,古罗马开拓了巨型国家实行共和制的先例。用订立章程的方式解决危机,官员在职务明确规定的权限范围内从事政治活动。通过自由讨论来解决冲突,自愿接受靠法制程序得出的任何解决办法。在这一点上,古罗马显然是现代法治国家的先驱。
欧洲中世纪的历史一般被看作是黑暗的历史。但是米诺格的研究表明,现代自由民主政治正是在中世纪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1215年英国的大宪章表明,“权利和自由先由贵族和城市中较富裕的居民提出──往往是他们的利益出发──然后经过好几代人才逐步传给社会的低层。换言之,今天的选民集成了最先由昔日的贵族维护的权利。……在民主运动将这些权利普及给全体民众之前,充当自由基石的那种文化先要经过习俗和制度的充分体验。民主通过一个有机的发展过程在欧洲国家出现,这就具有了坚实的基础。”(28~29页)米诺格教授还告诉我们,在中世纪产生的议会制度也是现代议会制的先驱。
但是古代政治也并非十全十美,古代毕竟是古代。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政治都是精英政治,只有英雄和哲学家能实现完满的人性,而奴隶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妇女,却是理想人的低等翻版。古希腊把政治建筑在理性的基础上。而古罗马的共和政治却奠基在爱国主义的基础之上。“古希腊政治的基石是理性,罗马政治的基石是爱──爱祖国,爱罗马。”个人在古希腊毫无地位,一切为了城邦,属于城邦,没有“退出权”。而罗马人则认为,“为祖国而死便是死得其所”(19页)。古希腊的政治因为其基础是局部的精英民主,更由于其基础是理性,因而容易遭受腐蚀。罗马政治表明,道德是实现自由的先决条件。恰恰是基于道德的政治无法持久,在其成功之日,恰恰也是遭受腐蚀之日。罗马共和国终于蜕变为罗马帝国。中世纪的基督教,使个人在上帝面前获得了相互平等、独立的品格,实际上也为现代政治的个人主义提供了历史的基础。当然,中世纪宪政、代议制、上帝面前的个人主义,虽然是现代自由民主制度的先驱,但是仅仅这些并不足以构成自由民主制度,就像中国古代的休养生息政策和低关税政策并不足以构成自由主义、中国古代的民本政治不足以构成民主政治一样。古代就是古代,我们应该把古代当作古代,而不把它错当作现在的未来。
四、现代就是现代
国家化和个人化,是现代政治的两个走向。“现代国家的政治发展发源于两种对立的运动:国家一方面以某种方式走向分裂,另一方面又以别的方式走向统一。中央集权的君主获得了集中的王权,但与此同时个人和既有的阶级也会设法巩固自己的特权和利益,有的权益就被纳入称作‘权利’的一系列新词汇中。”(33页)正是个人的权利,才遏制了国家权力的有害倾向,才使现代国家政治看起来有点文质彬彬,不像古代国家那么血腥气。
与此相适应,强权政治和契约政治也可以说是现代政治发展的两个方面。强权政治源于武士和王权,他们都使政治成为战场,使政治学变成一种实用的权术。武士时代是战争的时代,之后是专制主义的时代,政治变成了了一种危险的游戏,尤其是高层政治,更是如履薄冰,但任何人又不得不去玩。政治变成了一种阴谋。于是出现了一种有别于传统政治的东西:政治脱离了道德,统治者的首要任务不再是维护正义,并在整个城邦中提倡美德,因为道德最终不是和平和良好秩序的基石。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和霍布斯的《利维坦》是现代权力政治的理论原则。但对于洛克来说,自然法、自然权利是现代政治的基本原则。治理国家也可以依据理性的人们之间的道德协议,即自然法和自然权利。契约政治的发展,是使强权政治摆脱野蛮的秘诀。也是使现代政治文明化的制度安排。 政治与道德的分化,是现代政治有别于古希腊和古罗马政治的重要特征。而政治生活的世俗化,政教分离,则是现代政治区别于中世纪政治的重要特征。中世纪的基督教使个人精神得以兴起,但现代政治与宗教分离,却使个人的灵魂得救完全属于个人的私事。现代国家就是在这些变化基础上诞生的。个人也不再由出身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现代性的精髓在于个体精神中发展出来的新观念: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凭借自己的才能和意向来安排生活,而不是被动地接收由出身所决定的位置。”(43~44页)把道德与政治分离,把宗教与政治分离,使道德和宗教变成个人的事情,就局部地实现了把政治当作政治。
以自愿双赢关系为特征市场经济学说及其实践的胜利,是现代政治逐渐由主角变成配角的根本因素。在古希腊人看来,人是政治动物,到13世纪阿奎那,人变成了既是政治动物,也是社会动物。在17世纪,社会契约论把社会与国家明确地区分开来。到18世纪,亚当·斯密时代,人更成了经济人。市场经济进入了人类社会的视野,它依靠自由劳动力,从而也给劳动者以更多的自由。国家干预一切的重商主义在市场贸易面前失败。但人们也认识到,自己是文化的承载者。国家、社会、经济、文化,就构成了社会科学的基本概念框架。这样,终于把社会、文化、经济与政治区分开来,尤其是市场经济的出现,由于它越少受政治干预就越能够带来发展,更使得政治不得不自律,从而为把政治当作政治创造了条件。市场经济的出现,意味着人类文明从政治文明向市场文明的转换,如果一个社会从此以市场经济为主体,让政治为经济服务,为经济创造条件,市场唱主角,政治唱配角,那么它不仅在经济上能够繁荣昌盛,而且还使每一个人担当自力更生的责任,并具有更多的道德能力,更为政治的文明化创造强大的经济基础,和富有自信、富有责任感的公民基础。 当然,要使市场经济唱主角,让政治唱配角,使政治局限于政治,为市场经济开辟空间,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实际上,国家的组合、社会的组合、经济的组合、文化的组合,都是现代政治理论的基础。以此为基础,依然存在着政治支配一切的可能性。现代社会的两大特点在于,自身利益获得了道德地位,而民族主义则构成了现代国际政治领域最为活跃的因素。由于市场经济的巨大的比较收益,世界上各个地区都逐渐走向市场经济,但这一进程并非没有障碍,它无时不刻在受到种种干扰。尤其在国际领域里,要实现自由贸易,要为国际市场开辟空间,即使有巨大的比较收益,但依然谈何容易。 国际政治之所以没有变成一个统一的国家性的地球政治,其原因在于权力虽然会滚雪球式地扩张,但是由于特定的局限,所滚的雪球总有一个最高的极限,这一极限如果无法达到以权力统一地球的地步,那么国际政治就会存在。国际政治存在的原因是“有的征服者总在向外扩张,直到交通和后勤的负担使继续推进得不偿失。……这证明了人类事务中的一个难以抗拒的逻辑”。(54页)
既然国际社会无法以武力来统一天下,现代国际社会就必须建立在均势概念上,并且经济逻辑表明,互利的合作关系比互害的统治关系更能够改善参与各方的处境。既然称霸不是解决国际政治问题之道,那么国际道义秩序是否是一种可能的选择呢?现实表明,“乌托邦理想只会加剧冲突,使局面更难收拾。国家利益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谈判的,而权利原则上是不能谈判的。国际组织如联合国在维持和平方面并未取得显著的成功,而且如果谁若提议给予联合国维持和平所需要的权威,世界各国都会十分紧张。因此,国际关系领域清楚地表明,所有的政治解决都可能带来新的政治问题。”(60页)
显然,实力均衡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并且也并非是一种持久的均衡。但乌托邦的世界政治,显然是一种更糟糕的选择。国际政治社会依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但是,国内政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五、民主就是民主
在现代自由民主政治生活中,政治事实并不一定符合任何完美的理论,政治现实也并不如喜欢完美者的心愿。毕竟,民主就是民主,并不是其他,也并不能涵盖一切美好的东西。政治活动的核心人物政治家必须了解各自的政治传统,学习历史上英雄和恶人的政治技巧,需要懂得机智谈锋,依靠高超的演说才能,当广泛群体的代言人,精通大量的法律条文,而并非要有有些人所想象的“真才实学”,而所谓的有“真才实学”之辈也并非能够当好政治家。作为代言人和政治职务的担任者,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必须通过说服来推行自己的主张,并使其变成政策,而且还必须以为公共利益服务的名义,毕竟政治家总不能以私人利益的名义参政,虽然不排除其有私利的考虑。政治家利用策略自然也是正常的。政治家们因为职业的原因逐渐成为一种俱乐部,与民众很有距离,并不一定与民主心连心,政民雨水情。他们必须善于将自己的真实看法深藏于心,必须考虑自己的言论对自己的前程会发生什么影响。因此,政治家似乎总是要说谎,是伪君子,但政治家要成功,似乎必须这样做。这一切似乎也是民主政治所要求的;这一切,似乎也是现代政治所正常的实践,而且是可以容忍的,因为这样作毕竟弊少利多。这些政治现象至多称得上是阳谋,要比专制政治的危险的高层政治、阴谋政治要文明、无害得多。
现代自由民主政治的重要特点就是政党政治。“政治的精髓就是不同见解的争辩,要争辩就必须有对立的另外一方。一个政党若是独揽一切权力,只跟自己对话,这个党就一定是极权主义,也就是专制主义的政党。”(73页)各个党派可以是保守主义、自由主义,也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其他主义,但是在政治实践中,各个党派似乎都为了选举的竞胜,而使政治信条有所缓和。“政治管理的实践往往会使唇枪舌剑的政治辩论所兴起的风浪平息下来,因为政治管理是一种收到制约的、必须承担责任的活动,而民主政治则是一场竞胜的游戏。”(73页)政治信条在实践上的折衷,并非意味着原则性不够。在此,要一味坚持各自的原则,坚决不妥协,只能导致更多的冲突,只能自毁民主的制度。民主毕竟就是民主,而不是别的,它必须奠基于妥协和合作,而并不主张无限制的冲突。
在现代民主政治中,正义、自由和民主都是可欲求的,但作为一种绝对的价值信条,都是某种可争辩的东西。它可以是现代人所享有的习俗和条件,也可能是今后奋斗的目标。在此,政治本身就成了对何谓正义、自由、民主的争论。在此,危险在于脱离现实,寻求所谓永远难以实现的理想,以现实为基础,以理想为目标,在争论中前进,可能是现实政治的进程。“在政治中理想是重要的,但现实将为我们确立奋斗的方向,以及前进的速度。”(87页)在此,危险就在于把理想不当作理想,而把它当作现实,并一定要通过斗争、通过强力来实现它。
在现代政治生活中,最具有危险性的是具有启示性质的政治信条,即意识形态,它引起了各种各样的革命,但结果却并未实现革命的理想,而且还破坏了所有的一切。“近两个世纪以来,传统的意识形态信奉者都在做着革命梦。他们对政治活动的唯一概念是实现伟大的革命理想。任何灯蛾扑火的热情都比不过革命家们。各种革命最后都像吸毒者所说的是‘一场糟糕的经历’,但滋生革命的美梦还远没有做完。”(104页)各种各样依靠启示来解救人类的革命,都引起了未曾预料的恶果,这说明,人类的政治不能依靠启示。因此,“政治立足于这样的假定:任何国家里都存在许多种生活方式,灵活的政治体制必须使其公民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这种做法的一个含义就是,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并不是政治,正如同踢足球的大部分内容不是与裁判争辩。‘一切都是政治’的说法准确无误地标志着用人治取代法治的意识形态图谋。政治的另一个较深层的含义是,社会必定是不完美的,因为如果社会要求其成员在道德上负起责任,那么社会中一定会有某些不负责任的成员。”(103页)不把政治当政治,不把民主当作民主,不把专制当专制,其根本的基础就是不把人当作人,其结果很可能是把人类的将来寄托于依靠强力塑造飘渺的未来。
六、未来就是未来
现代人都倾向于认为,“政治只是一种服务行业,它使人们能够顺利地参与生活的游戏;或者说,统治者必须创造一个完全公正的社会。”(105页)这果真可行吗?果真能够成为人类的未来政治吗?政治能够变成道德,或者说道德判断能否取代政治呢?道德上完美的无政治社会是否可能呢?在那样的社会中,“其中没有犯罪,没有贪婪,没有贫穷,因为人们都已经被完美地社会化了。既然这是仰射道德完美无须改进的社会,那我们既可以说它是道德的胜利,也可以说它是道德的消亡。”(106页)政治道德主义的确会成为政治的未来吗?
在国际社会里,政治道德主义的构想是用国际道德新秩序取代民族主权国家。因为民族主权国家是战争的根源,国际政府能解决战争的难题。
在国内政治中,政治道德主义把公民的独立性是推行世界道德的障碍,独立的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置自己的私产,是自私自利,是贫穷的根源。还认为宪法限制国家,国家就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完成合理分配财富和纠正人们的态度。
这样,“现代政治就产生出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要想实现人类生活的现代化就必须按照某种社会正义的观念来改造世界。然而如果要改变往昔的不平等状况唯有一条途径:建立一种专制体制──而这种体制自古以来就和西方文明的自由、独立传统格格不入。目标是实现公正的理想,而代价却失去自由。”(108页)
这一两难选择,并非意味着两种选择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好坏兼有。实际上,如果实现政治道德主义,显然将失去独立和自由,却无法实现所欲求的所谓道德社会。因为政治道德主义假定人不是人,“人是可塑的生物,他们反映了自己所处的体制。也就是说,‘人性’是微不足道的,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如果人类能够这样被塑造,那么,我们似乎不仅可以解决战争问题,而且可以解决更基本的难题──正义。”而实践表明,人性并不是可塑的,人依然是人。要用强权塑造人性,取消个人的独立性,显然只是现代极权主义的翻版,除了摧残人,实施惨无人道的政策,并不能有所作为。因为个人的一切都属于政治,是20世纪极权主义的基本准则。而一旦这种理论应用于国际政治,势必导致世界性的极权主义。而继续选择自由,而放弃高调的理想,人们并不放弃的只是高调的理想,而保留的却依然是已经获得的成就。
在现代社会中,自身利益本身就是一种道德的东西。因为自身利益“在现代的道德结构中它不是指自私自利的坏品德,而是指‘责任’。个人主义的社会要求其成员承担这一责任,自力更生,不要依赖别人养活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当然,许多人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如果多数人都不能以这种寻求自身利益的态度生活,现代社会就不是目前这个样子了。当然,寻求自身利益并不意味着拒绝或妨碍我们关心和帮助与我们相处的其他人。其实,如果我们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又岂能谈得上帮助别人?”(49页)
当然,就政治来说,现代社会的政治并不与古代社会的政治有什么两样,其核心政治权力,尤其是国家权力都是一种恶的表现,是必要的,但也是危险的。“在实践中民主和分权的方式能够改造主权,使它不能滥用国家权力。自然法、人权、公民承诺、民族主义、公意等概念都至少能在某种程度上提供缓解矛盾的思路。然而,即使在治理得最良好的国家里,我们都必须承认政治权力是一种必要但又危险的东西。任何预防措施都不能完全保证安全。”(40页)现在制约权力的种种做法虽然不太可靠,但毕竟已经有了一些可靠的成果。放弃现实的,而要把飘渺的未来当作现实,并希望本来就十分危险的政治权力来破坏现实,人类虽然有意选择未来,但面临的现实必将是无意地摧毁现实,并丧失未来。
总之,政治就是政治、专制就是专制、古代就是古代、现代就是现代、民主就是民主,而未来就是未来。据此,我们也应该把政治当作政治,把专制当作专制,把古代当作古代,把现代当作现代,把民主当作民主,更要把未来看作未来。在这一切之中,最根本的是把人当作人,最核心的则是政治就是政治,把政治当作政治,认识到政治并非是一切,虽然政治在人类的生活中举足轻重。我们需要认真对待政治,但并不意味着能够把它作为纯粹的科学来进行研究,政治毕竟是人的政治。人类有各自的历史,因而也有不同的历史而形成的不同的文化。既然整个地球没有统一为地球政治,以实力均衡为基础的国际政治就可能依然是理想的选择。而对于人类来说,自由民主政治秩序的确立并非易事,而一旦建立起来了也并不容易维持。专制制度已经成为现代人所普遍痛恨的东西,但是它无时不在借尸还魂,关键在于我们没有把专制当作专制,更在于我们无意之间没有把人当作人。对此,我们有必要在把人当作人的基础上,把政治当作政治,专制当作专制,把古代当作古代,把现代当作现代,把民主当作民主,把未来当作未来,而不把政治当作人类的救世主,也不要奢望有捷径来实现幼稚的理想,更不要奢望专制政治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危机。否则,就有可能在为专制政治铺路,虽然人们并不有意如此。了解了这一些,大概就算是入政治学之门了。
(肯尼斯·米诺格:《政治学》,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中文1版;Kenneth Minogue: Politics: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