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记》与现代政治哲学
刘小枫博士（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学术总监）

摘自《道风：基督教文化评论》，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2001年秋季号 (15)，页9-11。


《旧约．创世记》与现代政治哲学有什么相干？
　　可能在不少学者看来，这个论题十分可疑。别说《创世记》，就是整个《旧约》恐怕也与现代政治哲学扯不上什么关系。

　　也许，这不过是多余的顾虑。谁不晓得，霍布斯是近代政治哲学鼻祖，其传世经典《利维坦》书名就与《旧约》相干：「利维坦」源出《约伯记》(41:1；亦见诗74:14；赛27:1和《新约》中的启11:7；12:3)。雅威「从旋风中回答约伯」时质问约伯「你能用鱼勾钓上鳄鱼(利维坦)吗？能用绳子压下他的舌头吗？……人指望捉拿他，是徒然的；一见他，岂不丧胆吗？没有那么凶猛的人敢惹他。这样，谁能在我面前站立得住呢？」如果利维坦象征国家，按经文的意思，国家岂不就是上帝威严的门面。为什么《利维坦》有一半篇幅在解释《圣经》，霍布斯的「利维坦」究竟象征什么？对于政治哲学来说，这些问题并非已经算搞清楚了(参见Carl Schmitt，Der Leviathan in der Staatslehre des Thomas Hobbes《霍布斯国家学说中的利维坦》，Stuttgart，1982)。

　　雅威「从旋风中回答约伯」时还说到另一怪兽Behemoth (河马)，「他在神所造的物中为首，创造他的给他刀剑」(伯40:15-24)。霍布斯晚年写过一本书讲英国一六四○至一六六○年间的内战，书名用的就是这怪兽(Behemoth or the Long Parliament)。

　　这位近代政治哲学大师为什么喜欢用《旧约》中的怪兽作书名？仅仅是一种「文化习惯」？如果考虑到下面这件事情，霍布斯的怪兽书名用法就不容易解释了：《利维坦》以自然状态说和国家契约说摊开了近代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洛克在随后的《政府论》中进一步讨论了自然状态与契约国家的关系，为代议制政治奠定了基础。在《政府论》这部近代政治哲学经典中，洛克用了一半篇幅解释《旧约．创世记》第一章。

　　亚当问题在近代成了一个国家理论问题！如果仅仅指出，洛克这位西方自由主义先驱信奉基督教，由此论证说基督教认同自由主义，就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了。耶利内克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德国的政治哲学大师，在现代政治思想史界声名卓著、德高望重，其〈国家理论中的亚当〉一文虽然写于十九世纪末，迄今对于学界理解为何亚当问题属于国家理论不无裨益。

　　霍布斯和洛克的政治学说清楚表明，近代国家统治法权的论证基于自然状态说，如何理解自然状态，对于理解国家的性质具有决定性意义。问题的复杂性在于：究竟什么是自然状态？卢梭使得这一问题变得更为困难。当代政治哲学大师施特劳斯的〈《创世记》释义〉看起来与政治哲学没有什么关系，其实不然。按施特劳斯的解释，《创世记》说到上帝有两次创世：第一次是创造天地人，第二次是「大洪水」后通过先知与人类立法(立约)。在两次创世之间，人类处于什么状态？人类的原祖被逐出伊甸园，有了善恶的知识，上帝没有以律法来约束人类，指望人类自己管好自己，谁料却发生了兄弟相残的事情。这像不像霍布斯描绘的「自然状态」？施特劳斯的《创世记》解释，意味深长，堪称政治哲学的杰作。

　　从政治哲学角度解读《创世记》，对于汉语学界来说，虽然陌生却十分重要，否则我们很可能还置身西方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之外，想问题仍然不得要领。林国基博士的论文深入讨论了近代契约论的起源义理及其与《旧约》宇宙论的关系，不是通常的评介西人学说一类文字，而是对前述政治哲学问题的深入思考。

　　这三篇论文起码证明，《创世记》与近代政治哲学并非扯不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