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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论译书》(1897)
来源:本文原载于《饮冰室文集类编上》
兵家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谅哉言乎!中国见败之道有二:始焉不知敌之强而败,继焉不知敌之所以强而败。始焉之败,犹可言也;被直未知耳。一旦情见势迫,幡然而悟,奋然而兴,不难也。昔日本是也。尊攘论起,闭关自大,既受俄、德、美劫盟之辱,乃忍耻变法,尽取西人之所学而学之,遂有今日也。继焉之败,不可言也。中国既累遇挫衄,魂悸胆裂:官之接西官,如鼠遇虎;商之媚商,如蛾附膻。其上之阶显秩,下之号名土者,则无不以通达洋务自表异。究其日日所抵掌而鼓舌者,苟以入诸西国通人之耳,谅无一语不足以发噱。谋国者始焉不用其言而败,继焉用其言而亦败。是故不知焉者,其祸小;知而不知、不知而自谓知焉者,其祸大。中国之效西法三十年矣,谓其不知也,则彼固孜孜焉以效人也;谓其知也,则何以效之愈久,而去之愈远也?甲自谓知而诋人之不知,自丙视之,则乙固失,而甲亦未为得也。今人自谓知,而诋昔人之不知,自后人视之,则昨固非,而今亦末为是也。三十年之败,坐是焉耳。
问者曰:“吾子为是言,然则吾子其知之矣。”曰:“恶!某则何足以知之。抑岂惟吾不足以知而已,恐天下之大,其真知者,殆亦无几人也。”凡论一事治一学,则必有其中之层累曲折,非人其中不能悉也。非读其专门之书不能明也。譬之寻常谈经济者,苟不治经术,不诵史,不读律,不讲天下郡国利病,则其言必无当也。西人致强之道,条理万端,迭相牵引,互为本原。历时千百年以讲求之,聚众千百辈以讨论之,著书干百种以发挥之。苟不读其书,而欲据其外见之粗迹,以臆度其短长,虽大贤不能也。然则苟非通西文肄西籍者,虽欲知之,其孰从而知之!不宁惟是,居今日之天下,而欲参西法以救中国,又必非徒通西文肄西籍遂可以从事也。必其人固尝邃于经术,熟于史,明于律,习于天下郡国利病,于吾中国所以治天下之道,靡不挈枢振领而深知其意。其于西书亦然,深究其所谓迭相牵引互为本原者,而得其立法之所自,通变之所由,而合之以吾中国古今政俗之异而会通之,以求其可行,夫是之谓真知。今夫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自其治经术、诵史、读律、讲天下郡国利病,洎其稍有所得,而其年固巳壮矣。当其孩提也,未尝受他国语言文字;及其既壮。虽或有志于是,而妻子仕宦,事事相通,其势必不能为学童挟书伏案故态,又每求效太速,不能俯首忍性,以致力于初学蹇浅之事,因怠因弃。盖中年以往,欲有所成于西文,信哉难矣!夫以中学西学之不能偏废也如彼,而其难相兼也又如此,是以天下之大,而能真知者,殆无几人也!
夫使我不知彼,而彼亦不知我,犹未为害也。西国自有明互市以来,其教士已将中国经史记载,译以拉丁、英、法各文。康熙间,法人于巴黎都城设汉文馆。爱及近岁,诸国继踵都会之地,威建一译事,莫急于编定此书。昔傅兰雅在制造局,所译化学、汽机各书,皆列“中西名目表”。广州所译之《西药略释》,亦有病名、药名等表,皆中文、西文两者并列,其意最美。《时务报》所译各名,亦于卷末附“中西文合壁表”。欲使后之读之,知吾所译之名,即西人之菜名。其有讹误,可更正之;其无讹误,可沿用之。此整齐画一之道也。借未悉心考据,未能作为定本。(制造局之“名目表”则大佳,他日可以沿用矣。)今区其门目,约有数事。
一曰人名地名。高凤谦曰:西人语言,佶屈聱牙,急读为一音,缓读为二三音。且齐人译之为齐音,楚人译之为楚音。故同一名也,百人译之而百异。《瀛寰志略》所载国名之歧,多至不可纪极。宜将罗马字母编为一书,自一字至十数字,按字排列,注以中音。外国用英语为主,以前此译书多用英文也。中国以京语为主,以天下所通行也。自兹以后,无论以中译西,以西译中,皆视此为本,可谓精当之论。惟前此已译之名,则宜一以通行者为主。旧译之本,多出闽粤人之手。虽其名号,参用方音者,今悉无取更张。即间有声渎之误,亦当沿用。盖地名人名,只为记号。而设求其举此号而闻者,知为何人何地足矣。近人著书,所矜言厘正,如谓“英吉利”,乃一岛之称;称其国名,则当云“白尔登”。谓“西伯利亚”之音不合,宜易为“悉毕尔”之类,徒乱人意,盖无取焉。今宜取通行最久人人共读之书,刺取其译名,泐为定本。其续译之本有名目为旧译所无者,然后一以英语京语为主,则尽善矣。
二曰官制。有义可译则译义,义不可译乃译音,此不易之法也。人名地名不过记号之用,译音已足。至如官制一途,等差甚繁,职掌各别,若徒译音,则无以见其职位若何,及所掌何事。如《水师章程》等书,稿纸不相连属之字,钩輈格磔,万难强记,此一弊也。若一以中国官比例之,则多有西官为中土所无者。康成注经,以汉况周,论者犹讥其不类;况于习俗迥殊,沿革悬绝!且中国官制,名实不副,宰相不与机务,兵部不掌军权,自余一切,罔不类是。然则以中例西,虽品位不讹,职掌已未必吻合。如守土大吏,率加督抚之号;统兵大员,概从提镇之名;鹿马同形,安见其当!至于中土,本无此官,强为附合者,其为乖谬,益不待言。此又一弊也。今宜博采各国官制之书,译一通表,先用西文列西名,详记其居何品秩,掌何职守,然后刺取古今官制与之相当者,为译一定名。今有其官,则用今名;今无其官,则用古名;古今悉无,乃用西音;翻出名之。(中国官称,喜袭古号即如巡抚兼副都之衔,而遂号中丞,知州非司牧之任,而沿称刺史,凡此之类,不一而足,皆于正名之谊有乖,然人人知其为同名异实,无所不可。若以西官袭中号,则人将因其所定之名,以求其所掌之职,苟立名不慎,则读者鲜不误会。即如英国印度之长官,与威而士之长官,译者皆名之为印度总督、威而士总督,而不知其权迥异也。此等之类极多,不可枚举。取参错之名而比较以定之,此事最难。如《历代职官表》可谓近代博大明备之书,然其定例以本朝官为主,而列历代之名于下。其前代有此官而本朝竟无之者,已多漏略失载。而其中以古制勉强牵合今制,实则其职绝不相类者,尤属不少。夫同在中国,数其沿革尚且若兹之难,况以中例西耶!故苟其职为古今悉无者,切不可勉强牵合,无宁译西音而注其职掌而已。)此后凡译书者,皆当按西文查表,沟若画一,则耳目不乱,制置厘然矣。若未能就此盛业,亦当于译出之每官名下,详注其品秩职掌,勿使学者疑。(日本近日官制,悉模仿西法,而其官名率多汉唐遗称,若有中国古今悉无之官,则用日本名称,亦大佳也。)
三曰名物。高凤谦曰:泰西之于中国,亘古不相往来,即一器一物之微,亦各自为风气。有泰西所有、中国所无者,有中国所有、泰西所无者,有中西俱有、而为用各异者,至名号则绝无相通。译者不能知其详,以意为之名;往往同此一物,二书异名。且其物为中国所本有者,亦不能举中国之名以实之。今宜将泰西所有之物,如六十四原质之类,及一切日用常物,一一考据。其为中国所有者,以中名名之;中国所无者,则遍考已译之书,择其通用者用之;其并未见于译书者,则酌度其物之原质与其功用,而别为一名。其论韪理矣。有生以来,万物递嬗,自大革大木大鸟大兽之世界,以离为人类之世界。自石刀、铜刀、铁刀之世界,而变为今日之世界。其间物产,生灭相代,其种非一。或古有今无,或今有古无,或古今俱有之,而古人未能别析其名。(如六十四原质,自古人视之。则统名为气,为土为石而已。)至于人造之物,日新月异,其名目之增,尤不可纪极。西人惟文字与语言合也,故既有一物,则有一音,有一字有一名。中国惟文字与语言分也,故古有今无之物,古人造一字以名之者,今其物既已无存,则其字亦为无用。其今有之物既无其字,则不得不借古有之字而强名之,此假借之例,所以孳乳益多也。然以虚字假实字,沿用已久,尚无不可。(不字焉字之字也字哉字之类)以实物而复假他实字以为用,则鲜不眩矣。且新出之事物日多,岂能悉假古字。故为今之计,必以造新字为第一义。近译诸名如汽字之类,假借字也;如六十四原质,锌、铂、钾等之类,造新字也。傅兰雅译化学书,取各原质之本名,择其第一音译成华文,而附益以偏旁,属金类者加金旁,属石类者加石旁。此法最善。他日所译名物,宜通用其例,乃至属鱼类者加鱼旁,属鸟类者加鸟旁,属木类者加木旁……自余一切,罔不如是。既无称名繁重之苦,又得察类辨物之益。定名之后,仍用“名目表”之法,并列两文,以资证引。此译家正名之宏轨矣。
四日律度量衡。列国并立,则衡量必不一;列国既通,则必于其不一者,而思所以一之,李斯之制秦权秦量是也。今将译通万国之籍,亟宜取万国之律度量衡,列为一表。一英尺为中国若干尺,一英里为中国若干里,一磅一佛朗一罗卜等为中国若干金。其西国之名,皆宜划一。(如或称佛郎,或称福兰格,或称罗卜,或称卢布,或称留之类。)各国类别,勿有挂漏。四明沈氏有《中国度量权衡表》一书,惜未大备,掇拾补苴之,斯成大观矣。
五日纪年。以孔子生年为主,次列中国历代君主纪年,次列西历纪年,次列印度旧历纪年,次列国回历纪年,次列日本纪年,通为一表。其有小国虽纪年不同,而无大事可载记者,暂略之。它日译书,依名从主人之义。凡记某国之事,则以其国之纪年为正文,而以孔子生年及中国历代纪年旁注于下。
译书有二蔽:一曰徇华文而失西义;二曰徇西文而梗华读。夫既言之矣,翻译之事,莫先于《内典》;翻译之本,办莫善于《内典》。故今日言译例,当法《内典》。自鸠摩罗什、实叉难陀皆深通华文,不著笔受。玄奘之译《瑜伽师地论》等,先游身毒,学其语,受其义,归而记忆其所得从而笔之。言译者当以此义为最上。舌人相承,斯已下矣。凡译书者,将使人深知其意,苟其意靡失,虽取其文而删增之,颠倒之,未为害也。然必译书者之所学与著书者之所学相去不远,乃可以语于是。近严又陵新译《治功》、《天演论》,用此道也。
凡义法奥■条理繁密之书,必就其本文分别标识,则读者易了。经学以《仪礼》为最繁密。故治《仪礼》学者,分章节务极细。佛学以相宗为最奥■,故治“慈恩”学者,修科文务极详。今西人格致律法诸书,其繁■与相宗礼学相埒。凡译此类书,宜悉仿《内典》分科之例,条分缕析,庶易晓畅,省读者心力。近英人潘慎文新译《格物质学》,颇得此意。
其或佳书旧有译本,而译文佶屈为病不可读者,当取原书重译之。《南书(本?——编者注)涅盘经》,经谢灵运再治,而大义毕显。《华严楞伽》皆经唐译而可读,其前事也,如同文馆旧泽之《富国策》,而《时务报》有重译之本,广学会旧译之《泰西新史揽要》,而湖南有删节之编。咸视原书晓畅数倍,亦一道也。
舌人声价日益增重,译成一籍,费已不赀。而译局四设,各不相谋,往往有同此一书,彼此并译。昔制造局所翻《化学鉴原》,并时翻者凡有四本,黄金虚牝,良可叹磋!今宜定一通例,各局拟译之书,先期互告,各相避就,无取骈拇。然此非有司之力,殆未易整齐也。
请言译才:凡译书者,于华文西文及其所译书中所言专门之学,三者具通,斯为上才;通二者次之,仅通一则不能以才称矣。近译西书之中,算书最佳,而《几何原本》尤为之魁,盖利徐伟李皆邃于算,而文辞足以达之也。故三者之中,又以通学为上,而通文乃其次也。今国家之设方言学堂,其意则非教之以学也,不过藉为译署使馆之通事而已。故其学生亦鲜以学自厉,肄业数年,粗识蛮语,一书未读,辄已出学。若此类者,殆十而六七也。夫执略解华文能操华语之人;而授之以先秦两汉旧籍,欲其索解焉不可得也。今责此辈以译西文,殆犹是也。故欲求译才,必自设翻译学堂始。马建忠曰:翻译书院之学生,选分两班:一选已晓英文或法文,年近二十而姿质在中人以上者十余名入院,校其所造英法文之浅深,酌量补读,而日译新事数篇,以为功课。加读汉文,由唐宋八家,上溯周秦诸子,日课论说,使辞达理举。如是一年即可从事翻译。一选长于汉文,年近二十而天姿绝人者,亦十余名。每日限时课读英、法文字,上及拉丁、希腊语言。果能工课不辍,不过二年,洋文即可通晓。(《适可斋记言》四)其言韪矣。入学堂一二年以后,即以译书为功课,译才成而译出之书亦已充栋矣。此最美之道也。惟译天算、格致、声光化电、法律等专门之书,则又非分门肄习,潜心数载不为功也。
日本与我为同文之国,自昔行用汉文。自和文肇兴,而平假名、片假名等,始与汉文相杂厕,然汉文犹居十六七。日本自维新以后,锐意西学,所翻彼中之书,要者略备,其本国新著之书,亦多可观。今诚能习日文以译日书,用力甚鲜,而获益甚巨。计日文之易成,约有数端:音少一也;音皆中之所有,无棘刺扦格之音,二也;文法疏阔,三也;名物象事,多与中土相同,四也;汉文居十六七,五也。故黄君公度,谓可不学而能。苟能强记,半岁无不尽通者。以此视西文,抑又事半功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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