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
全球化、文化转向与多元现代性
金耀基
后现代主义的诠释甚多,一种对它所作最同情与理解的诠释是:
后现代主义并非反理性,而是反“全能观的理性”(
totalizingideaofreason,此将理性与恐怖绾结一起);后现代主义
也不反对“合理性”(rationality),而是“合理性”的多元性的存
在构成了后现代主义的理论立场。诚然,后现代主义之讲异质性,讲
多元,它所提供的是一个阐明“差异性”(difference)的理论框架。
后现代主义之对“差异性”敏感与重视,论者指出这与全球化
(globalization)现象之出现有关的。全球化在西方激发了一种反应,
即重新去发现特殊性,地方性与差异性,从而产生对西方现代性本身
之限制的反省。故在某个意义上,全球化产生了“后现代主义”。的
确,二次大战结束以后,特别是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中,现代化已变
成一全球现象,也即全球的现代化,尽管现代化在非西方世界发生许
多问题,招致不满与抗拒,但正如墨西哥大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巴斯(O.Paz)所说:“第三世界强烈地需要现代主义的富有想像与
批判性的精神活力”。事实上,第三世界,特别是东亚社会,现代化
都成为国家社会发展的意理或语言,从全球的视野看,现代化还正是
一个方兴未艾的运动,至于西方思想界所谈的“现代之终结”的后现
代性论述,事实上只限于西欧与美国才有经验的意义。以此,史马脱
(B.Smart)下面的观察是很有意思的:
“那么,现代性之终结,最好是用来指西方现代性之终结,或者,
温和地说,西方现代性之终结已经在望,西方已经随著一种疲惫之感
达到‘巅峰’,但在东亚及世界其他地方却没有一点疲象,他们都正
在追求他们自己国家和文明的带有混合性的现代性。以此,比较合适
地应该说多元现代性(modernities),而不是现代性了。”
全球化,在吉亭斯(Giddens)的眼中,是西方现代性的扩大,亦
即是一个在全球尺度上的西方现代性。他认为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里,
没有“他者”(theothers)。这个看法不能说全错。的确,西方现代
性的制度,从市场资本主义,民族国家到民主政治,几乎已全球化,
启蒙的一些价值如民主、公正、自由、平等、博爱、人权等已为大多
数的现代化的国家的人们所承认与接受。不过,这却不能说全球化即
是西方现代性的扩展,罗勃逊(R.Robertson)更认为全球化产生现
代化,他说只有在全球化了的世界里,“他者”(theother)的问题
才会出现。的确,在全球化过程中,我们所见到的并不是简单的现代
性的同质化现象,而恰恰是见到各个地方文化的异质性,事实上,正
因为全球化与“后现代主义”,在学术论述(我强调,特别是西方学
者的论述)中,越来越多显示必须扬弃简单化的启蒙的普世主义来诠
解世界的多样性的现代图象。而全球的现代化中所以出现大量的异质
性现象,基本是因为文化,故学者中已有“文化转向”(
culturalturn)及重新回到以文明作为分析架构的呼吁。
“文化转向”之产生与当代的“文化的现代性”(
culturalmodernity)之研究密切相关,而要了解文化的现代性则只有
采取一个对“现代”的全球概念,亦即扬弃欧洲中心与西方中心的概
念架构,这些概念架构是把“现代”与特殊的西方之工业化,都市化
等观念连在一起的。佘庞(G.Therborn)从全球的空间视野指出,在
全球化中,必不可假设有一个全球的“大统合者”(greatunifier),
他指出到现代性有四个主要的大门,所以要了解现代世界之多样性,
就需要“去西方中心”(de-westernized),而现代的历史社会的发
展不能嵌入到“西方及其他”(westandtherest)这样的一个程式中。
学者中,(我强调特别是西方的学者),越来越有一种自觉,即一些
关系到西方文明的核心的目标或价值,以及与之相连的“现代性方案”
之所以“未完成”是因为它的完成是不可想像的,而它的价值也是可
疑的。我们知道在现代性/后现代性的大论辩者,哈伯玛斯是“现代
性方案”的捍卫者,他充分意识到现代性本身产生的病态,(特别是
“生命世界的殖民化”),更了解到理性在历史过程中的扭曲,所以
他毫不假借地面对韦伯的理性问题,在工具理性之外,提出“沟通理
性”的理论,以期达到“生命世界的去殖民化”,并使现代性之潜能
得到充分发挥。哈伯玛斯的工作是否可使“现代性方案”再现生命是
很难有确切答案的,不过,我只想指出,哈伯玛斯的理论很少措意现
代性的全球化问题,不宁唯是,他的现代性理论,如泰勒(C.
Taylor)所指出,与过去二百年来讨论现代性的理论无异,都是一种
“现代性的非文化理论”,(aculturaltheoryofmodernity),亦即
是撇开了文化的因素来考察现代性问题的。泰勒以为持这种理论者以
西方的传统社会经历了一个“转化”才出现了现代的格局的,而这个
“转化”是一种“文化-中立”(cultural-neutral)的运作。他们
把现代性看作是理性的成长,如科学意识的成长,俗世观或工具理性
的发展。“现代性的非文化论”把社会的这个转化看作是任何文化都
会经历以及必难避免经历的过程。泰勒有力地指出,“现代性的非文
化论”者对于现代性的理解是片面与歪曲的,它的错误是把一切现代
的事物都归属于必须来自西方的“启蒙的整套东西”,他称之为“启
蒙整套观的错误(theenlightenmentpackageerror)。泰勒警告:
“现代性的非文化论”,将使我们无法担当或
者是今天社会科学最重要的任务:即了解今日世界不同地方正在
建构的全面的多样的“另类现代性”(alternativemodernities)。
它把我们锁进一个种族中心的牢穴,把我们自己的形式投射到其他人
身上,充满自信地不自觉到我们在做什么。”
他又说:
“对西方现代性的一个较好的理解应该使我们更能认识到正在世
界其他地方发展的另类现代性,更能把他们从一个虚假的普世性的扭
曲的铁栅中解放,也能把我们从我们自己的种族牢中解放。”
泰勒这样对西方种族中心主义严肃的警告,正反映了西方学术界
一种在全球化中的自我反思;这种反思的智慧正是理解全球的多元现
代性所需要的。
(此文为作者的学术讲演《现代性论辩与中国社会学之定位》的
一节。)
金耀基(AmbroseYeo-ChiKing),汉语世界最主要的科学家之一。
1957年获台湾大学学士学位,1959年获台湾政治大学社会学硕士学位,
1970年获美国匹茨堡大学社会学博士学位。1970年来,即任教于香港
中文大学,现任该校社会学讲座教授兼任副校长。主要贡献在于社会
理论、现代化理论、中国近代文明理论、韦伯社会学理论研究等。因
其在汉语世界社会理论的贡献,被选为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并多次
获得荣誉讲座席位。发表著作10多部并出版学术论文5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