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孙善豪

评《自由主义之后》

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著,彭淮栋译:《自由主义之后》  (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1)。

  一

  二十世纪90年代以降,随着苏联东欧垮台和冷战结束,我们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把自己--透过许许多多社会科学家--描述成了一个新时代、一个\"全球化\"时代的开端。但是,\"全球化\"之所以会成为各种不同的社会科学间一个共同使用的自我描述,其实很大一部分是由于这个概念本身的模糊:\"全球化\"究竟何指,迄今尚无定论,而且似乎也不可能有定论。唯其模糊,所以好用--一如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所说:\"哪里缺乏概念,哪里就会适时冒出一些字眼\"。

  相较于此,1970年代以来华勒斯坦所创建的\"世界体系\"(World System)或\"资本主义世界经济\"(Capitalist World Economy)、\"世界经济\"(World Economy)理论,则毋宁早就以远为清楚的概念以及立场来分析现代世界了。作为一位左翼知识分子,华勒斯坦的理论建构应该被看成是继承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未竟事业,而在列宁帝国主义理论的基础上的修正与更进一步发展。这种左翼立场的理论之难以在学界取得主流地位,固乃势所必然,但是这一点也不能妨碍\"世界体系\"理论对现代世界的解释力。尤其例如\"九一一纽约事变\"的突发,如果用\"全球化\"的观点,可能只能将之视为一次孤立的恐怖份子的\"滋事\";但是如果以\"世界体系\"的观点,则这个策划周密的攻击毋宁是世界体系崩解的讯号、是世界体系边陲\"对现代世界体系倒行逆施之怒的高潮,目标则对准此一体系的主要受益者与煽动者,即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西方核心\"--美国,尤其是纽约以及纽约市内两幢象征资本主义的世贸大厦。

  二

  本书的主题,是对1990年代东欧剧变与波斯湾战争后的世界体系的检讨与预估。书名《自由主义之后》,总括了华勒斯坦的基本见解与立场:虽然一般认为东欧剧变是社会主义的结束,但是从华勒斯坦看来,由于早在一次大战之后,社会主义就已经自由主义化了,因此所谓社会主义的崩溃,其实就是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崩溃。\"马列主义……是威尔逊自由主义的一个变体。两个意识形态其实共同信奉地缘文化的基本信条。双方至少共同遵守六大方针与世界观\"(页46)--主要是\"国家发展\";\"两个意识形态双双视为己任的关键课题,都是如何在政治上整合世界体系的边陲\"(页112)。在这种由\"威尔逊-列宁主义\"所主导的世界体系里,苏联所扮演的角色,表面上是美国的对手,实际上则是美国的帮手或副手。因此,苏联的解体,并不是自由主义的对手社会主义的崩溃,而是自由主义世界体系本身的崩塌:它不再能维持一个稳定的世界体系了。

  \"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或\"威尔逊-列宁主义\"其实是与\"世界体系\"相矛盾的:后者是一个世界性的经济分工,而前者的核心则是分立的\"民族国家\"、\"民族自决\":它稳定世界体系的手段,是说服边陲国家相信:只要努力--无论是采取自由市场的方式或是计划经济的方式--就可以迎头赶上(页117及其下)。换言之,经济发展被\"自由主义-社会主义\"说成了各个民族国家的内部事务,而脱离了它原本的世界经济母体。这样,当边陲国家信奉其说而努力于本国建设的时候,核心国家也就努力地从中增加剥削了。在1945-70年,由于世界经济的繁荣,这套世界体系维持了一定的稳定,造就了美国的霸权(页46、188及其下等)。但是,随着经济景气波动,70年代起,世界经济衰退,石油输出国家调涨油价,使得经济衰退益形严重;核心国家为了安抚国内不安分阶级,于是采取大量社会福利措施,而其代价则转嫁给边陲国家(页161)。1980年代,普遍外债问题爆发,直接导致了波兰团结工联的\"起义\"(页124)。影响所及,则是十年后东欧的解体--以及,我们可以补上一句:90年代末期的金融危机。

  如果世界体系总是在一个霸权之下维持大约25-50年的秩序(如十七世纪的荷兰〔联合省〕、十九世纪的英国〔联合王国〕、二十世纪的美国〔联合州〕,页20),那么,二十一世纪的世界体系--既然美国霸权已因苏联这个副手的退位而朝不保夕了--会是怎样的局面?华勒斯坦的预估是:首先,北方国家会出现\"日-美-中\"和\"欧-俄\"两大集团(页14、25);其次,南方国家的贫穷化将会加速加剧(页28),而其反应方式,或是何梅尼(Ayatollah Khomeini)之路,或是萨达姆(Saddam Hussein)之路,或是人口迁徙(页15及其下、29、263);第三,核心国家中社会福利的缩减(页30)或私人化(页35)、人权和民主的倒退(页34及其下);第四,国家和联合国的萎缩:它们将不再能保障安全与福利(页37及其下)……等等。总之,二十一世纪的确将是一个新纪元,但并不是新秩序--或全球化--的纪元,而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解体的纪元\"(页264)。

  如此预估是否正确,当然要由时间来证明。真正的问题是:面对这样的情势,\"左派势力有何选择?\"(页264) 华勒斯坦提出了许多可能的做法(页267及其下),而真正的关键则是:\"与过去一刀两断\"(页268)、重新思考。华勒斯坦未指名地召唤了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组织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 的概念(英文本页251),这是相对于\"传统知识分子\"--代表统治阶级进行意识形态驯服工作的知识分子--的、新兴的、开创性的知识分子。这应该是华勒斯坦对自己、也对所有关心人类前途的学者的期许。

  三

  本书是华勒斯坦1990-93年的文章所集成。对于讲求\"新\"和\"变\"的读者来说,十年时间或许已足以使一本书的价值贬低至零,从而它的\"中译\"亦显得多余。但是,至少有两个理由让这本书不符合这种俗见。第一,\"世界体系\"理论本身,本来就不以求新求变为能,反而强调的是一种\"长期\"(long duration)的观点。因此,即使本书所评论的事件有其\"年份\"的限制,但是评论所依据的,却是一种不会被短线操作所轻易淘汰的长期观点。或者应该说:任何一个突发的、看似短期的事件,其实都必须放在一个长期脉络中,才能显示出它的意义。因此,在本书里真正要看到的,不是华勒斯坦对于各种事件作出了怎样的评论,而是他用了甚么观点来评论。就此而论,则本书不啻世界体系理论的\"实战操演手册\",而这样的手册,是不会\"过时\"的。第二,对于中文世界的读者来说,左翼观点的社会科学论着永远不会嫌多--因为它们已太过缺乏。这里虽然主要指的是台湾,但是对于中国大陆或港澳,也未必不适用。撇开近年来大陆学界和言论界对于右翼自由主义的极力欢迎不谈,即使是所谓\"老左\",他们的观点也不见得是\"左的\",反而,正如华勒斯坦所指出:列宁以降的社会主义,不过是自由主义化了的社会主义而已、是形左实右的。因此,对于长久以来右倾的中文学界和言论界来说,这本有着知名作者\"品牌保证\"、而又由具有相当规模和权威的出版社出版的中译本,毋宁至少具有\"平衡报导\"之功。

  不过,即使有意义,这本中译本却仍然有其缺陷。

  首先,本书原是文集,但是中译本将各篇文章标上章次,使得它看来像是一本有系统的专著。此举或许有其行销策略上的考量,但是对读者来说却不公允。因为读者对一本章节井然的专著的期待,显然不同于一本文集。

  其次,本书原有注明各篇文章出处(Acknowledgments),而各篇文章(随其征引方式)也附有该文的征引书目(Bibliography),但是中译两者皆无。这对于读者的进一步查证和研究,都是不小的妨碍。中译本虽然花了相当功夫做了原书所无的\"索引\",但是就读者立场来说,不见得补得了缺憾。

  第三,译者虽然以译笔洗练通畅著称,但是本书中的误译、漏译,却并不少见。举例而言,原文的\"capital \'L\' Liberals\"(页97),本是\"大写L开头的自由派\"之意,中译误为\"资本家自由派\"(页98);原文的\"main semiperiphery\"(页20)中译为\"主义半边陲\"(页14),\"主义\"或是\"主要\"之误,但若不对照原文,就很容易以为有个\"ism-semiperiphery\";原文的\"political activists\"(页24)中译为\"政治科学家\"(页18);原文的\"Are libertarians liberals?\"(页93)本为\"放任自由主义是不是自由派?\"之意,中译为\"文化自由主义这个范畴要如何处理?\"(页94)使人莫名何指;毛泽东的\" protracted struggle \",中译为\"拖延斗争\"(页115),其实不如依中文原文译为\"持久战\"。此外,原文若干句子,例如页22,l.9\"(say Vietnam)\",页23,l.6\"and this South-to-North migration will come on top of authorized and unauthorized migration from Russia and China\",页27,l.32\"(the sharp diminution of that which can be explained by deterministic equations)\",在中译里(页16、17、22)都不知何故未译。不过,这里并不是检讨翻译的适当地方,因此举例到此为止。要指出的是:如果读者在中英对照后发现了任何翻译上(即使无关宏旨)的问题,那么立刻就会对这本译本产生不信任,而宁可直接读原文了。这将大大减损\"翻译\"的意义,从而也会对中文学界的以中文消化西方理论、从而\"摆脱边陲化\"造成一定的损伤。

  有鉴于此,这本中译本--和目前许多其它的中译书一样--应该被当作一本优良著作的优良中文工具书:虽不足以取代原文,却是中文读者阅读原文时很好的参考。

  原载于《二十一世纪》双月刊,2001年10月号(香港:中文大学 中国文化研究所),页151-155。


《世纪中国》(http://www.cc.org.cn/) 上网日期 2001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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