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这是我被大脑中的思潮裹挟而写出的一篇札记。感谢夏可君在电话中所给予我的思想的光照。
海裔
什么是“汉语人”?
——一个来自对海德格尔,德里达和犹太思想阅读的札记
海裔
夏可君拥有这个词语的发现权(但不是发明),而我只是一个书写者,而且并不一定忠实。让我,将这篇文字,作为我们的共同祈祷。
提出这个概念并不是玩弄一种语言游戏,而是出于对政治社会和哲学本质的思考。“汉语人”,这个词语将使第一次接触它的人摸不着头脑。它意味着什么:生活在汉语中的人?以汉语构造出来的人?它与中国人,华人又有何种区别?
“汉语人”并不是某个实体,而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此在”,但这是被汉语带入存在的此在。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聚集,守护,同时又遮蔽着存在。苏格拉底的正义的城邦不可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存在”,它只“存在”于言辞之中。汉语人因而也不属于那些根据存在者的诸领域划分而界定的人类团体,正如中国人这个词语意味着生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或者中国台湾地区法律之下,并从这些政治体获得公民身份的人,华人意味着具有这个东亚民族血缘的人,无论是在世界哪个角落。当我们将自己界定为中国人,或者华人的时候,我们就是一个实体性的身体的存在,我们生活在那些具体的政治团体,社会团体或者血缘团体之中,并遵循它们的规则。这些规则也许朝向正义,并且在政治修辞上,它们必然宣布自身是完全正义的。但是,正如柏拉图的《政制篇》已经告诉我们的,在这些作为意见的规则中,正义并不是自明的。只有在语言之中我们打开一个空间,并呼唤正义进入其存在。
这一特征,在很大程度上类似于犹太人。犹太人的根本特征不在于他们的国家和法律——他们已经失去国家达千年之久,只是在上个世纪中期才重建他们的政治共同体。但这个政治共同体之下的人完全可以被我们称为以色列人,而并不必然是犹太人。犹太人的根本特征也不在于血缘,即他们作为一个民族的存在。根据血缘我们无法说明他们的独特性,在历史上同样存在其他非常具有内聚性,历经磨难而不消亡的民族。犹太人的独特性在于他们与一个绝对他者的关系,而非犹太人并不能与他们一起分享这种关系。这种关系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语言而得以建立的。一本神圣的书,聚集着他们对这个绝对他者的祈祷和期待,也聚集着整个民族的精神力量。
因此,汉语人这一概念也勾勒出了一个新的community,一个曾经被我们界定为“共通体”的集合。这个共通体仅仅是一个过道,我们通过这个过道而与某种他性接近。
但是,汉语是否已经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通道?更源初的,什么是汉语?我们所指的是在中华帝国流传的,曾经聚集了灿烂文明的汉语呢,还是今天《人民日报》上出现的充满暴力和严重缺乏营养的汉语?那种聚集灿烂文明的汉语早已经死去了,并变成一个幽灵,萦绕在我们周围。“中华文化花果飘零。”这已经不只是一个人的感叹。今天我们仍然使用着这种带有象形痕迹的文字,但它能聚集什么?能打开什么?我们如何应对幽灵对我们内心的质问?但,我们是否能够断然地说,汉语已经死亡?
对这一切问题的回答都是不确定的。我们无法断然地说,汉语已经死去,因为它现在所聚集的,仍然是使用英文,法文或者德文的居民们无法感知的生命体验。毋宁说,汉语正在生成之中,虽然持续地受到政治暴力和商业广告的污染,它仍然正在汉语思想家,汉语诗人那里缓慢地获得新的生命。这种生成将隐含着全新的可能性。作为幽灵的传统文化中,在它还活着的时候,由于帝王对于命名暴力的垄断,早已经失去了生成新的经典的能力。今日的汉语仍然承受着《人民日报》式的命名暴力,但这种暴力相比于帝王的暴力,已经打开了更大的空间。
因此,汉语人是一个生成中和期待之中的共通体,一个非政治的和超政治,同时也是超越了一切社会学意义的共通体。社会科学家将在这个概念之前瞠目结舌,因为他无法在现实的现象之中寻找出这样的一个存在者。但是,以汉语思考,祈祷和写作的人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和运作。到什么时候,我们才不再被视为为一个曾经拥有灿烂的文明,但已经重新野蛮化了的民族?到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上的阅读者和书写者在面对汉语的时候,感受到的不再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绘画的趣味,而是感觉到内心中涌起的某种涌现和生成的力量?我们惟有辛勤劳作,并且在祈祷中,在期待中,迎接它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