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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pire的多维度含义
海裔
这是一个课程读书笔记。下一个读书笔记是关于托克维尔和帝国的,下次再发上来。
汉语中的“帝国”一词,我没有作过专门考证,我怀疑是和现代汉语的许多词汇一样,从日本进口的。虽然西方人根据empire的意义尊称中国为Chinese
empire, 但近代的遭遇使得一般中国人遇到这个词语的时候,首先想起的不是中国曾经是,或者还是,或者将要成为empire, 而首先是“帝国主义”,“侵略”,一言以蔽之,霸道而非王道也。
但empire在西方语境中是个好词,仔细辨别,它是与某些独特的自我理解联系在一起的:1)文明的护卫者和扩展者,汉语中的对应概念是“华”,这种扩展是“化及万民”。 empire的疆界就是文明的疆界,而这种疆界并非如今天民族国家的疆界那样确定,empire所涵括的空间是无边际的,始终在扩展之中。第一个empire——亚历山大大帝建立的empire,按照希腊人的自我理解,就是将希腊的文明扩展到野蛮人那里去,建立普世的和平。罗马人的扩展伴随着其法律秩序civitas的扩展;近代欧洲殖民主义活动,也是在这样一种扩展文明——基督教,科学,现代政制等等——的修辞下进行的;而今天美国的“新帝国主义”战略同样在使用这种文明/野蛮的古老区分,中东穆斯林国家,以及朝鲜,伊拉克等等,被列入“流氓国家”,排除在文明之外; 2)和平和秩序的维持: 和平和秩序是文明的第一要素,能够成为empire,并不取决于强力,而取决于在所辖领土上平息冲突和纠纷,实现和平和正常的文明秩序,从而促进繁荣的能力。历史上几个文明交流的高峰,很大程度上是在empire统治之下实现的,而empire的崩溃使得这种交流中断。蒙古帝国全盛的时候,马可-波罗可以远道到蒙古人统治之下的中国,大量的阿拉伯商人奔走于东方与西方之间就可以了。而蒙古帝国的崩溃则使得对东方好奇的西方人不可能穿越危险丛生的大陆,重复马可-波罗的行程。同样,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兴盛的时候,保持了中东地区的稳定,促进了东西方交流;3) “正义”的战争权利:empire的军事强力必须有一个伦理基础,即,它们必须是某些普遍价值的捍卫者,必须致力实现一个普遍,永久和必要的文明秩序。正义的战争针对野蛮人,也针对来自内部的叛乱者。4)多样性的涵括者:虽然empire总是跟征服联系在一起,但要在万民之中实现和平,必须包容多样性。根据Plutarch的记载,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之前,亚里士多德劝诫他,对待野蛮人要像对待野兽和动物一样,毫不留情。亚里士多德持的是传统的希腊人的自我理解,这种理解与中国明清两朝的自我理解很类似,即华夷大限分明,夷注定了就是夷,所以华夏犯不着白费力气去使他们变成华。而亚历山大没有这样做。他的东征所向披靡,但empire并不寻求建立对所控制地方的实际治理,只要当地人承认empire的权威,便由他们自己统治自己,empire仅仅起到监督和保护作用。要维持一个巨大的empire的运作,征服者们自己的种族意识,就不得不让位于一种普世主义。武力征服在成功之后,必须让位于政治的艺术。可以在马上得天下,但终究不能在马上治天下,蒙古帝国之短命,端在没有吸取这个教训。而希特勒的诉诸种族优越的第三帝国,从一开始其实就是和empire的逻辑背道而驰。5)最后,很关键的一点,作为政治业绩的empire与光荣与伟大联系在一起。Empire building 成就伟大的民族,也成就伟大的个人。当然,这种光荣和伟大是在与命运的痛苦的搏斗中成就的,它远高于私人的快乐和幸福,将在历史的叙述中延续其荣耀。
“empire”的拉丁语对应词汇imperium有很多微妙的含义,第一种意义就是“秩序”与“命令”。在罗马共和时期,imperium是由元老院以罗马人民的名义来实施的是由元老院以罗马人民的名义来实施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立法者。共和崩溃之后,是皇帝成为imperium的掌握者,但受制于共和传统的皇帝仍然以人民的名义来实施权威,而且皇帝有义务遵守自己的命令。到了十七世纪的时候,imperium演化出三种含义:独立的“完美”的统治,包含一个以上政治共同体的领土,一个个体(国王)的绝对主权。但这三种含义,其实是罗马帝国的实践中固有的。现代的“主权”的概念,在此意义上与古罗马的imperium概念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是,欧洲的民族国家的“主权”概念是单一的,不可分割的,必须落在某一个实体身上。而美国则发展出了另一种独特的主权概念,一个充满内在张力的平衡政制度,如果就其每个政治实体而言,没有一个体现完整的主权,主权是由这个平衡政制作为一个总体而体现出来的。当代共和主义政治理论家,如波科克认为美国的主权概念其实更加接近古罗马,而其最近的精神来源,要追溯到马基雅维里的共和主义。马基雅维里从对古罗马以及意大利政治的观察中建立其主张。罗马以及意大利的城市国家,政治都不是静态的,而是深深嵌在社会的张力之中。权力本身是生产性和构成性的,其活力就来自多样性之中的冲突,来自一种张力的永久性的保持。正是这种政治观影响到美国的国父们的立宪思路。主权在美国政制之中,可以通过多样的,具有创造性的政治活动来实施,但无损于其完整性。而这保持了美国政制的活力。
对于美国来说,其独特的主权概念对于empire的实践具有重要的意义。作为多样的综合体的主权的观念本身就包含了扩展的可能。也就是说,美国宪法本身完全可以容纳不断扩展的帝国空间。美国从一开始就适合成为一个empire,而不是由于晚近鹰派政治家的努力推动才使得美国走上帝国之路的。作为美国的反面,我们可以再举出纳粹德国的例子。将政治的正当性奠立在民族上面,就使得政治丧失了张力和活力,而这样的一个国家注定不可能成为empire,其扩展只可能是通过灭绝其他民族来进行的,而不是建立和平和文明秩序,包容多样性。但这样的结果是,其国内政治也丧失活力,不能获得持久的扩张的动力。只有善于政治的技艺民族才能长久地维系一个 empire,这已经被历史一次又一次地证实。
托克维尔的“自由”概念(读书笔记)
托克维尔的“自由”概念(总结)
“The man who asks of freedom anything other than itself is born to be a slave.”
– Tocqueville, Old Regime and French Revolution
早在去年与星期五小组诸友读托克维尔的时候,就对托克维尔笔下的“自由”(liberty, freedom)产生很多疑问。有疑问是因为在流行的解读中(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托克维尔被纳入保守主义者的行列。但对托克维尔的文本做全面和仔细的阅读之后,将会发现,自由主义或者保守主义的解释的文本依据通常是《民主在美国》,但即便在那篇作品中,托克维尔的写作中体现更多的是共和主义倾向。托克维尔作为共和主义者的面目是在晚近的政治理论学科向古典回归的过程中才凸现出来的。回过头去看对托克维尔的自由主义或者保守主义解释,我的感觉跟我的一个美国同学的有趣的评论是一致的:“自由主义者总是把他们认为足够聪明的人拉到自由派的阵营里去。”这是政治统一战线,不是学术。
1.自由必须因为其自身的原因而非其效果而被选择;
2.对自由的本能向往,源自神秘而伟大的人类激情
3.自由之于人如同艺术或者健康,对于仅仅生存来说并无必要,但对于实现上帝或者自然赋予人的更好的存在来说则非常必要。
4.自由可以在任何古典政制下繁盛,无论是王制,贵族制,还是民主制。自由并没有被局限于任何固定的社会条件,而是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时间下出现。(请注意,托克维尔并不认为只有自由民主政体才能保障自由)
5.自由与mastery之间的联系:一个自由的人掌握他自己和他的世界,如同一个主人(master)掌握他的地产与仆人。贵族等级破坏之后,所有渴求自由的人都必须成为主人。然而,这个平等社会里每个人都感觉到无力,世界对他们来说如同强大的陌生人。法国人忙于私务,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如何成为他们自己的主人。美国人则是那个时代的例外,他们能够通过制度与行动,掌握他们自己的未来。
托克维尔与博丹和孟德斯鸠一样,认为中世纪的王国保障了地方自由。中世纪的地方共同体有直接民主,托克维尔很惊喜地在北美的新英格兰发现同样的现象。对破坏贵族制与地方自由的路易十四的愤怒。在民主已经不可避免的年代,考虑如何在民主社会实现自由。民主的自由更需要地方化和直接参与。(托克维尔的“民主”在大部分文本中相当于“平等”,与今天的用法大不相同。)人们只有通过参与政治才能在合作中掌握自己的世界。对缺乏政治经验的理论家们的深刻的不信任。只有对于有政治经验的人,政治哲学才会是真正有用的。
作为自由人而生活是一门技艺,而这门技艺,反过来,只有在一个人作为自由人而生活时才能达到完善。只有自由才能教给我们自由。自由意味着生活在自由的共同体里。问题:在没有自由共同体的时候,如何培养自由的能力?(这个问题对思考中国政治非常关键,星期五小组讨论过很多次,发现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里根本就没有给出回答。) 托克维尔在对奴隶制的讨论中涉及。解放奴隶意味着给一个没有公民能力的人以公民权,但这并不是使得奴隶制永久化的理由。自由必然伴随着痛苦与困难,但这是唯一使得奴隶的自由能力得到发展的可能。不习惯于自由制度的民族必须在自由制度下学习如何自由。美国人的例子:政治参与作为政治教育。
参与教给我们对他人的义务,发展我们之间的相互合作,也产生对个体独立的信心和力量感。美国人的结社实践,对于发展个体的意义。
中央集权降低公民对于公共事务的参与,从而剥夺公民的自由。而在去中央化政体中,“共和国到处存在。” 地方公民最清楚地方公共事务的需要,他们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解决地方事务,而不是眼巴巴地等着一个遥远的中央权威来给他们解决问题。这种对自身力量的感觉使得公民充满自信和活力。集权政府在日常行政事务上可能更有效率,政策更连贯,任务执行更有毅力,管理细节更准确,但永远不可能产生充满活力的行动,以及洋溢的力量。
结社:根据多元主义的解释,托克维尔认为结社在个体与国家之间提供了一个缓冲地带,保护个体免受国家强权压迫,也通过政治参与形成共识。这个解释不能说错,但托克维尔用的s’associer (association)最核心的意义乃是有目的的行动,以及相应的力量。对于法国作家来说,结社或者联合的意义在于克服个体的孤立;a’ssocier在中世纪的用法里还有友爱的意思。博丹,孟德斯鸠,卢梭,圣西门,傅立叶等等都是在克服个体的孤独的意义上来使用这个词语的。对于托克维尔来说,结社或者联合的目的就是为了克服社会的相互隔离,私人化,原子化和无力感。仅仅由于私利的联合,如老板与工人的联合,根本不是真正的联合。真正的联合是为了完成分离的个体所不能完成的事情的合作努力。
结社的艺术是行动之母。公民如果不会结社,就不能够积极行动,克服自己的无力感。结社的目的不是代表消极公民的私利,而是为公共的善好(public good)而行动。托克维尔赞扬美国的公民联合追求公共的善好的行动。
悲观主义:中央集权化不可避免。当公民越来越为自己的私利考虑,而忽略公共的善好的时候,冲突增多,而越来越需要中央政权来裁断。工业发展将会使得这一点不可避免。传统的理由,如战争和危机也会促进中央集权。任何政府的本能都是获得更大的权力。现代官僚制度将会抹杀个性。中央集权将杀死积极的行动,抗拒创新。
中央集权与经济:反对社会主义,因为社会主义促进极端的中央集权。财产权不是自然权利,而是以政治方式行动的个体所创造的权利,其能够延续乃是因为促进公共的善好。经济发展不能损害公共利益。自由放任经济在促进自信,创新,活力的范围之内,得到托克维尔的赞美。但他对自由放任经济带来的贫富分化,以及狭隘的,纯粹追逐私利,物质主义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感到愤怒。最恐惧经济权力的集权化与政治的集权化出现联合。
(一点评论:涂尔干是个不折不扣的托克维尔主义者。其对法团的偏好继承了托克维尔对于人性和结社的大部分看法。)
6.英国传统——穆勒对自由的定义:“以我们自己的方式追求我们自己的利益。” 托克维尔谴责这样的对自由的理解。其思想资源更多来自法国的保守派(Bossuet,
de Maistre, Bonald, 其中有施密特很喜欢的天主教保守派)与激进共和主义(卢梭传统)。
7.托克维尔的“自由”:对于新教个人主义的不信任,源于自我牺牲的罗马共和主义的自由。自由不是独立地做一个人想做的事情。美国革命之所以值得钦佩是因为这是一场建立秩序的革命,美国人其实比其他社会的公民承担更多的社会义务。自由社会总是跟义务联系在一起。片面追求私利而不承担义务将导致人与人的相互隔绝,而这是专制暴政的起源。但托克维尔反对的不是个体独立,而是某种政治意识形态——在试图保障个人独立的时候,鼓励了自私自利以及从公共生活中退隐的倾向,促进了社会的原子化。
8.孤独的心理学:孤独是反自然状态。现代社会——在人群中的孤独。无力感,焦虑,懒散,沉闷,使人软化,便于被征服。谴责个人主义对私生活的颂扬和对公共生活的贬低。
9.旧政体:使得群体和个体非政治化,试图占领因此而出现的政治真空。自由的民族应当想方设法使得人们从他们的私人状态中脱离出来,以反对这些专制的企图。自由必须逼迫个人离开他的洞穴!
10.多数暴政:平等权利,个体的相互独立,使得从公共生活的退缩成为合理,个体变得无力,从而促成了多数暴政。
11.友爱的政治学:友爱促成了有力的合作和行动,是一种政治德性。(对比亚里士多德,塔西佗,卢梭:友爱是一种私人道德而非政治德性)友爱为托克维尔提供了自由的与他人联合的政治行动模型。(这一点非常非常重要,从柏拉图Lysis篇,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到法国大革命的“博爱”,一直到德里达的《友爱的政治学》与“未来民主”,友爱一直是西方政治哲学的核心主题。)
12.自由与激情和欲望:托克维尔的卢梭主义——自由意味着掌握自己的激情和欲望。奴隶沉浸于自己的欲望。对政治自由来说,如果合作的,对政治世界的民主控制构成第一要件,控制激情则成为第二要件。
13.贵族的理想:伟大的个人追求善好的生活,而不是仅仅活着。蔑视微小的快乐。
14.控制激情与政治自由的关系:激情和欲望削弱公民之间的合作,使得公民相互分离,从而削弱政治自由。如果满足欲望成为一个人的第一考虑,一个人将会被给出这些满足的权力所俘获。暴政总是与自由放任联系在一起。追求娱乐削弱了政治能量,阻止政治行动。
15.文化——传统,习惯,法律等等的集合体使得个体掌握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共同体。与伯克的观点非常相似。孟德斯鸠则认为自由不是做一个人想做的事情,而是做文化和共同体教给他应当做的事情。而保守派们的反对者卢梭虽然认为文化败坏了人的自然,但也认为人的完善只有一个好的文化里实现,而这正是社会契约等等成为必要的原因。自由主义者总担心社会侵犯个人独立。而托克维尔认为,社会从来都是侵犯个人独立的,没有社会能够避免对于个人的控制。问题不在于要不要控制,而是哪种控制更好。放纵人民不是自由,奴隶们只有在他们获得必要的文化工具,控制他们自己的欲望,承担起自由的义务的时候才真正自由。
16.什么文化好?托克维尔热爱法国贵族文化。试图对托克维尔做自由派解释的人拼命淡化托克维尔的贵族性,但托克维尔骨子里就是贵族。他喜欢贵族的品位和风格,只有在和贵族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舒服。谴责资产阶级的庸俗和消费文化。闲暇的重要性。即便在《民主在美国》中托克维尔也认为,免于劳动的必需,个体才能发展智识能力。但这种闲暇显然只有少部分贵族才能拥有。
17.民主威胁到贵族文化。只有政治行动才能产生伟大的文化成就。人们对公共事务丧失兴趣之后,品位就降低了。智识成就需要闲暇,而民主社会无人闲暇。智识成就需要一个全国性的风气,认为个人生活应当有比享受更高的追求。而民主社会缺乏这种风气。虽然美国民主无限相信人的可完善性,但当商业逐渐发展起来,这个信念就被对物质生产的考虑所取代。反工业化和城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