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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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神秘主义倾向
陈翰捷
一
既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面对逐渐来临的危机时没有随波逐流,倾一己之力抗击理性主义,却不陷入非理性主义之中,他像孤独的灯塔守望者,直至见到朝阳冉冉升起为止。那么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样的信念令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够中流砥柱般抗击时代浪潮?他所守望的信念是什么,他在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之外指向什么信念?关于这一点,或许我们从他后期作品如《罪与罚》、《白痴》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找到我们的答案——
我们知道在《罪与罚》中,杀人犯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妓女索尼娅宗教思想的感召下向警方投案自首。在西伯利亚流放期间拉斯柯尔尼科夫皈依基督,和索尼娅一起以忏悔的心情承受一切苦难。而《白痴》则描写了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梅思金,他真诚、充满怜悯并为所有的罪行而忧伤!他遭受了仿佛耶稣基督在地上生活一样的困难,被嘲笑、讽刺、被唾弃。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更是出现了像阿辽沙和佐西马长老一样的人物,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所赞成的思想;而且书中米卡这样狂暴歇斯底里的人物也在不断反思中渴求耶稣基督的救恩……再结合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笃信基督教的事实,我们基本可以推断出他把永恒的答案归结在耶稣基督舍己的爱上,以此满足一切的怜悯、同情和对永恒的追问。他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卷首语引用《圣经》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籽粒来。(约翰福音
12章24节)”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因为有对主耶稣基督的爱,可以在这个风起云涌的世界中仍然敞开自己去爱,用爱去换来更多的爱。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一再出现反击基督教信仰的人物,并且这些人物与其他“美好的人物”形成巨大的张力并且也构成了作品中的主角,如伊凡的角色逐渐成为与阿辽沙平分秋色的主角,他们表述的、极具说服力的思想不断在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他们在痛苦、罪恶、疯狂、绝望、喜乐、圣洁、理性和盼望绞合在一起的漩涡中挣扎。即便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反击基督教信仰的人物,正是作者所反击“理性主义崇拜”的代表人物罢了,他们常常把理性主义推到极端,使用理性这种思维工具衡量一切。但他们陷入理性无法解决的陷阱之后,往往不是发疯就是自杀。故此,更有理由认为此种人物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答案归结在耶稣基督身上后所必须塑造的反证。
既然理性主义崇拜以目的决定取代过程、抽象人性来压制作为个体的人的独特性,导致关心抽象的人过于关心具体的人的现状,个体的人在强大的抽象的人面前迷失了自己应有的身份;而非理性主义导致的虚无主义不仅是否定了上帝以及神圣意识,也否定了人类性、历史、文化传统、民族性、公共性而把人类拖入消极颓废之中无法突围。
面对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带来的这种生存困境,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永恒的答案归结在耶稣基督舍己的爱上,以此满足一切的怜悯、同情和对永恒的追问。那么,他是否真的在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之外找到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呢?在对上帝的信仰中,人怎样探寻、追问永恒和真理呢?人类是否能够在其中找到安身立命之境?
二
让我们先来看《罪与罚》中引用《圣经》的一段话吧:“耶稣哭了。犹太人就说,你看他爱这人是何等恳切。其中有人说,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岂不能叫这人不死吗。
耶稣又心里悲叹,来到坟墓前。那坟墓是个洞,有一块石头挡着。耶稣说,你们把石头挪开。那死人的姐姐马大对他说,主阿,他现在必是发臭了,因为他死了已经四天了。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上帝的荣耀吗。
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举目望天说,父阿,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听我。我也知道你常听我,但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众人,叫他们信是你差了我来。说了这话,就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
耶稣对他们说,解开,叫他走。(约翰福音11章35节-44节)”
理性主义者会如何看待这段记载的呢?必定拉撒路“现在必是发臭了,因为他死了已经四天了”。因为死人复活的事不符合理性,所以拉撒路复活的事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同理,一个三位一体、公义、圣洁的上帝是不符合理性的,所以上帝是不存在的。所以拉斯柯尼科夫嘲笑索尼娅说:“那么上帝答谢你,给你做了什么呢?”他的含义显而易见,如果上帝存在,为什么世界还有这么多苦难?如果上帝存在,为什么虔诚的你索尼娅还会沦落成妓女呢?
那理性主义者会如何看待耶稣令拉撒路复活的记载呢?虚无主义彻底拒绝一切权威,道德,社会习惯,拒绝一切既定的的信仰,提倡极端的相对主义或怀疑主义。或许上帝是存在的,或许上帝是不存在的,或许耶稣真的令拉撒路复活,或许耶稣没有令拉撒路复活,拉撒路复不复活关我什么事?为了我的需要,我可以颠倒是非,因为世界本来就没有是非。因此地下室人说:“我需要安静。为了使我能够得到安宁,我会立时用一戈比把整个世界卖掉。使让世界崩溃,还是让我喝不上茶?我要说,世界可以崩溃,但要让我随时有茶喝。”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一个基督徒将是如何看待《圣经》中的这段记载呢?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圣经是上帝的灵所默示的,所以是上帝的话,而且永远在人间是上帝的话。全部圣经是由上帝的灵所默感而成的。因此圣经乃是基督徒信仰与生活的无谬准则。因此全然可信的圣经中耶稣使拉撒路复活的事迹是一个历史事实。
从上面的三种不同的观点就可以看出基督徒世界观的独特性。基督徒相信,因上帝给予的理性治理环境、管理各种鱼类、飞禽、走兽,为了荣耀上帝,基督徒更要对所要管理的对象有深入的了解才能当好神的管家,因此基督徒必须把理性的功能发挥至极致来认识宇宙万物。但因为上帝是超越理性的创造者,所以涉及到上帝没有启示的事情上,人类的理性必须承认自己的有限与堕落。正因为圣经没有启示耶稣是怎样令拉撒路复活的,所以纵然理性无法理解耶稣是怎样令死人复活的,但基督徒仍然承认这是一个历史事实。
三
上帝是超越理性的创造者,所以涉及到上帝没有启示的事情上,人类的理性必须承认自己的有限与堕落。因为人类的罪性已经败坏了理性,由于上帝的无限和完全,有限的人类无法使用理性通过创造护理之工认识到上帝和主耶稣,也无法完全认识上帝及其旨意。
因此《韦斯敏斯德信条》第一章“论圣经”说:“本性之光与创造护理之工,虽彰显上帝的善良、智慧和权能,叫人无可推诿;但都不足以将得救所必须的,有关上帝及其旨意的知识赐予人。所以上帝愿意多次多方将自己启示给他的教会,并向教会宣布他的旨意……”
人是不可能以绝对彻底了解的知识来认识上帝,来穷尽神性无限的深度。但是上帝却在圣经中将得救所必须的,有关上帝及其旨意的知识赐予人,我们通过圣经所认识到有关上帝一部分知识却是真实的知识。透过上帝在圣经中的自我启示,基督徒知道上帝是灵,上帝是三位一体的、上帝是无限的完全和上帝与其完全性为一等。但对于上帝所没有启示的知识,却是人类所无法知道的。如同圣经所说的:“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上帝的。惟有明显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申命记29章29节)”在生命中经历上帝的同在,就无须去探究理性之外的关于上帝的隐秘之事,人们可以把基督徒所持守的这种世界观称之为神秘主义。正因为基督徒持守这种超越理性、超越非理性的世界观,所以当拉斯柯尼科夫嘲笑索尼娅的时候,索尼娅显得出乎意料的刚强:“别说了!别问我!你不配!……”她当然知道他的含义是——如果上帝存在,为什么虔诚的你索尼娅还会沦落成妓女呢?其实这样的问题,每一位基督徒在信仰的道路上就早已像上帝追问过了。《约伯记》就论及苦难与上帝关系的问题,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约伯记》告诉人们的是上帝的公义圣洁属性与苦难之间的关系是超出理性所能够理解的。但对于约伯和爱上帝的人,上帝应许说:“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上帝的人得益处(罗马书
8章28节)”,而事实上,经过苦难之后的约伯对上帝有着更加深刻的认识——“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约伯记42章5节)”。包括索尼娅在内的基督徒都不可能用三言两语回答类似拉斯柯尼科夫的质问,因为她确信这个污秽的世界罪恶的人类怎能质问造物主呢?正如上帝在回答约伯时列举了一系列创造的奇妙之后说:“强辩的岂可与全能者争论吗?与上帝辩驳的,可以回答这些吧!”有限的理性连骨头在怀孕妇人的胎中如何连络长成尚且不知道,你拉斯柯尼科夫又如何通过理性来否定那创造宇宙的上帝和道成肉身的耶稣呢?既然上帝已经将得救所必须的,有关上帝及其旨意的知识赐予人,那么基督徒所要做的就是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而不是去探究理性之外的关于上帝的隐秘之事。或者说,索尼娅在说:“虽然我遭受了这些苦难,但我深知确信上帝的美意本是如此,而且他的恩典是够我用的。这是你骄傲的拉斯柯尼科夫所无法理解的。”
四
从历史上来看,俄国基督教深受教父时代的伪狄奥尼修斯观点影响,他认为上帝在本质上是不可认识的,对人而言是最大的秘密,不能用思维和语言认识这个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深知这种神秘主义的观点,所以他让索尼娅反击拉斯柯尼科夫的质问。
其实这种神秘主义的观点在基督教历史上有着非常深远的渊源,前面提到,圣经本身就已经宣告:“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上帝的。惟有明显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申命记
29章29节)”这就表明了基督教信仰中存在着神秘不可言说的部分,而该部分正是人类的理性无法到达的,因为那是属于上帝自己的秘密。故此,在基督教信仰中,神秘主义代表了基督徒对于上帝的敬畏、顺服和尊重。因此神秘主义在基督教信仰中一直守卫着信仰超越理性的部分,大公会议在圣经基础上归纳形成的四大信经就体现出很强烈的神秘主义。如主后二世纪开始形成的《使徒信经》宣告:“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创造天地的主。我信我主耶稣基督,上帝的独生子;因圣灵感孕,从童女马利亚所生;在本丢彼拉多手下受难,被钉在十字架上,受死、埋葬;降到阴间;第三天从死里复活;他升天,坐在全能父上帝的右边;将来必从那里降临,审判活人死人。我信圣灵;我信圣而公之教会;我信圣徒相通;我信罪得赦免;我信身体复活;我信永生。阿门。”其中诸如“创造天地的主、从童女马利亚所生、第三天从死里复活”和“我信永生”等,都是超越理性部分。但信徒真切地在生命中遭遇到上帝的同在的时候,无论是知识、情感还是意志,都完全顺服在他的无限荣耀之中了,所有的理性上、非理性上的困难早已经冲刷得无影无踪。
当然,历史上也出现过某些错误的“神秘主义”,他们或者是改头换面的新柏拉图主义,强调灵与物质一分为二,灵比物质更胜一筹。这与基督教信仰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因为基督教信仰绝不轻视物质,也不认为灵就比物质更胜一筹;他们又或者是泛神主义,主张从外在的现象世界返回自我,在心灵的迷狂状态中追寻上帝,与上帝结合为一。
细察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基督徒,都是在生命中经历上帝的同在,就无须去探究理性之外的关于上帝的隐秘之事的神秘主义,而非那些错误的“神秘主义”。譬如《罪与罚》中的索尼娅和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轻视物质或是泛神主义的色彩,前者在艰难中继续以背十字架的勇气生活着,而后者的归正的经历也没有任何出奇之处,而是出于上帝的圣灵的重生,令拉斯柯尔尼科夫重新成为新的人。而《白痴》中“绝对美好的人物”也是在真诚、充满怜悯地面对世界的罪恶并为所有的罪行而忧伤。甚至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佐西马长老的尸体没有出现神迹奇事,而米卡也在不断反思中渴求耶稣基督的救恩,等待重生的一刻来临……
五
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如别林斯基、赫尔岑、巴枯宁、车而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皮萨列夫等人为了推翻沙皇统治并建立人间天国,都主张以唯物主义、实证主义等哲学思潮消灭东正教。对于深信救主耶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他知道把永恒的答案归结在耶稣基督舍己的爱上,简直就是拿自己的头颅去撞击理性主义的铁门一样。
但是毫无疑问,陀思妥耶夫斯基确实在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之外不断掘进,以超越理性、非理性的基督教神秘主义道路作为第三条通往真理的道路,他为人类找到一个稳固的安身立命之境!他藉此反击了理性主义崇拜和非理性主义,为了荣耀上帝而把理性的功能发挥至极致,却又承认上帝的超越理性,并承认理性的有限与堕落。当索尼娅拿出自己的柏木的十字架送给拉斯柯尼科夫,要他把它戴在身上并恳求说:“我们将一同去受难,一同背十字架!……”这样的话语足以震动一颗石心。没有人会被一种纯粹的知识或者理论折服,但面对信徒在生命中遭遇到上帝的同在所发出的光辉时,却不得不深思对方背后的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许深信反击对基督教信仰攻击的最好武器不是冷冰冰的抽象思维和论文,而是用生命活出这种鲜活的信仰,用生命影响、改变生命。
另一方面,基督教神秘主义也帮助信徒在世上的时候能够坚忍持守住信仰,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安稳信靠在上帝手中。诚如《海德堡要理问答》所说:“我无论是生是死,身体灵魂皆非己有,而是属于我信实的救主耶稣基督。他用宝血完全补偿了我一切的罪债,并且救我脱离了魔鬼的一切的权势;因此,他保守我,若非天父允许,我的头发一根也不会掉下;他叫万事互相效力,使我得救。故此,他藉圣灵也使我有永生的确据,并且使我从此以后甘心乐意地为他而活。”
虽然信徒在地上的日子里面有各种的试探、痛苦、眼泪、哭泣、逼迫……以理性是根本没有办法阐明这些苦难的,但是在上帝的同在中,主耶稣基督一句“我将这事告诉你们,是叫你们在我里面有平安。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翰福音
16章33节)”,就足以让信徒勇敢地面对这些苦难。虽然基督徒在世上遭受了许许多多的苦难,但上帝的美意本是如此,而且他的恩典是够我用的。既然上帝把基督徒从魔鬼的权势之下拯救回来,基督徒的身体灵魂都是属于救主耶稣的。而且就算遭遇这些苦难,但超越理性的上帝依然在看顾我,若非天父的允许,我的头发一根也不会掉下,最重要的是上帝叫万事互相效力,使我得救。就算索尼娅回答不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质问又如何呢?就算世人不断嘲笑梅思金又如何呢?就算佐西马长老死后仍然逃脱不了别人的嘲讽又如何呢?因为上帝的同在已经解答了一切的疑问,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已经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安然稳妥的地方,沐浴在上帝荣耀的光明中了!
2007
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