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传统与近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

刘军宁   

  值此北京大学诞生一百周年之际,北大百年同行会邀请我今天来与大家谈谈北大传统与现代中国自由主义。我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可以说是一半的欢欣,一半的叹惜。欢欣的是大家对北大传统与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这个话题有兴趣,欢欣的是我有这份荣幸能来到这里与大家分享我对北大传统的看法;叹惜的是北大建校已百年了,社会上对其传统是什么却莫衷一是,叹惜的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东西,今天在大家和我看来却仍然是那么的新鲜,仍要来谈谈这个陈旧的新话题。

  早在三十年代,中国著名的人权活动家,并为人权事业献身的杨杏佛先生说过一句很沉痛的话:“争取民权的保障是十八世纪的事情,不幸我们中国人活在二十世纪里还是不能不做这种十八世纪的工作。”在世界范围内,人权不过是自由主义之树上的一个重要的果实。在西方,尤其在英美,自由主义及其人权之果早在两个多世纪以前就结出来了。在中国,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前半叶曾做过一阵子培育自由主义之树和人权之果的事情。现在看来,恐怕中国人到了二十一世纪还得重操这份未竟的旧业。人类在历史的某个时段总是需要回首过去,总是需要前瞻将来。回首过去与前瞻将来就是给今天定位。今天的中国正面临着一个社会转型的比较关键的时期,在这个时候,回溯北大的传统是一件特别重要、特别有意义的事。

  为了纪念北大建立一百周年,为了纪念不能忘却的北大自由主义传统,我们编辑一本构成这一传统的文选荟萃,通过重新发掘有关的历史文献,试图令人信服地向世人再现昔日的北京大学与中国近现代自由主义的大观。今天,我也愿意乘此机会与大家分享我在编辑该书过程中的一些收获和感想。究竟什么是北大的传统,社会上一直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有人说北大传统是拥护革命的传统、坚持爱国的传统、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传统。若说北大传统是革命的传统,中国近现代经历了两场性质根本不同的革命,而且看不出北大与这两次革命有特殊的联系,也从未有被公认为能代表北大的人物声称北大有这一传统。若说北大的传统是爱国的传统,爱国是几乎中国每一所学校的精神,我们又如何把北大与其他学校区别开来?若说北大的传统是传播马克思主义,北大在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上的确发挥过重大的作用,然而,在中国,曾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学校又何止北大?在延安曾有马列学院,在全国各地,还有那么多的党校。而且,更重要的是,不能说传播什么,其传统就是什么。况且,近现代中国的基本政治思潮,如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文化守成主义、进化论思想、虚无主义等等,都是以北大为重要的中转站和发祥地才进入中国社会的。研究北大的传统,其实就是研究北大的独特性,研究什么使北大成为北大的那类东西;研究那些北大独有,而其他地方无,或北大多而其他地方少的东西;研究最能代表北大的价值和精神所在的那些东西。如何找到这样的独特性呢?在我看来,我们应该听听那些公认为北大精神和传统化身的那些人物是如何界定北大的独特性的,看看他们自己是如何总结北大的独特性和传统的。本书所选定的这类代表人物包括蔡元培、胡适、蒋梦麟等几位北大校长,并辟出一章(第十二章)汇集了他们有关北大传统的言论。本书不过是重复了北大先师们的结论,即北大的传统是自由主义的传统。除非他们的代表性有疑问,否则他们的结论就应该成立。如果承认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能最精炼地概括北大的传统,那么,这一传统一定是自由主义的。   

  谈到中国近现代的种种思潮,不能不谈到自由主义;谈到自由主义,也不能不谈到作为自由主义重镇的北大。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不仅使一代代北大人引以自豪,而且也得到了一代代华人学子的高度认同。著名华人学者刘述先先生在回顾自己的思想历程时这样写到,“我由中学到大学,接上了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见《儒家思想与现代化》,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刘先生中学是在上海和台湾上的,大学是在台湾大学上的。一个与北大“无关”的人,何以接上了北大的传统、而且是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原来,他的父亲是北大毕业的,而傅斯年先生及其朋友又把北大传统在半个世纪前带到了台大,使得刘先生能在青少年时起接受北大自由主义传统的熏染。自那以后,台大也成了台湾岛上自由主义思想和自由派的重镇,学生们争民主要自由的运动的策源地。这段插曲证明,北大的传统不仅是自由主义的,而且是超越北大的。著名华人社会学家金耀基先生在本书所选的一篇纪念蔡元培先生的文章中也表达了一位海外学人对蔡先生所奠定的北大传统的高度景仰。如果说自由主义传统是百年来一成不变的北大传统,显然与事实不合。但若说自由主义的传统是北大前五十年的传统,大概不会有大的偏差。事实上,北大早期的自由主义传统还可以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得到了映证。这就是,一九四九年后,对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的持续的、彻底的、大规模的“肃清”和“思想改造”恰恰证明了这一传统的存在,北大也因长期被当作重点改造对象而成为极左思想的重灾区。应当承认,自由主义在中国从未特别发达过,更没有深入过中国的本土社会,只是在中国过去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中的一部分有一定的影响。北大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可以找到自由主义的地方,而经过革命风暴和大规模思想改造的涤荡,在过去的五十年几乎荡然无存。正因为其弱小、正因为其消失,正因为其命运多舛,也正因为它曾经带来的那么一点点暗淡的曙光,今天我们才有必要重新正视它。作为自由主义一种系统的思潮,“兼容并包”作为办学的指导方针在后五十年的北大基本上是历史中的记忆。尽管如此,北大的学子们还每每用他们的行动让世人感到,自由的因子还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今天晚上,有这么多的朋友来到这里、来与我一道回顾这一传统,并对演讲的话题表现出如此的兴趣,这足以表明,北大的传统不仅没有死亡,而且已经开始复苏。它正在迎来新的黎明。

  北京大学与自由主义的密切联系是有其特殊渊源的。在很大程度上,北大本身就是学生运动的产物,是中国的青年知识分子追求个人自由、实现中华振兴的产物。在一百零三年前,康有为等一千三百多名在京参加会试的举人联名向光绪帝上“万言书”(即著名的《公车上书》),要求变法维新,其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废除科举,引进西方教育制度,兴办现代学校。此后,康有为本人又以奏折形式敦促清帝尽快在北京建立京师大学堂(即北大的前身)。从历史的大背景看,北京大学先是中国变革与开放的产物,继而成为变革与开放的推动者。可见,从其诞生的第一天起,北大命运就是中国变革与开放的脉搏。后者强,前者旺;后者弱,前者颓。开放使自由主义进入北大,变革使自由主义深入北大。又可见,北大站在东西文明的交汇点上,而任何文明的重要生命力的源泉之一就在于同其他文明的密切交流。文明越先进,其所融入的其他文明的优秀遗产就越多。

  如果说仅用“兼容并包”这四个字来概括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略嫌笼统的话,就有必要对这一传统作进一步的展开。我编辑的这本书,从对自由主义的理解、自由与人权、宪政与法治、政体问题民主还是独裁,政党政治、革命观、所有制与市场经济、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个人主义、教育思想等方面,汇集了以北大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主张及其对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贡献。有关的具体内容及评论,可以参见该书所选的文献和编者撰写的提要与按语。

  自由主义,尽管有其特定的价值倾向,但却是一切“主义”中最为开放的主义、最能宽容其他主义的主义,是唯一允许甚至提倡反对自己的主义。所以,“宽容”也罢,“兼容并包”也罢,在性质上都是自由主义的。当然,“宽容”并不等于“赞同”。蔡先生把各种思潮都引入北大,完全不意味着他对各种主张都实行“等距离外交”,但他还是能够尊重持不同主张的权利。这使我想起了自由主义的一句口头禅:一个自由主义者可能反对你的观点,但坚决维护你持反对意见的权利。我这里还要特别强调一下,北大传统是一个反门户的传统。比如说,北大传统的缔造者像严复、梁启超、蔡元培、胡适,他们都不是北大的产物,但他们都成为北大传统的缔造者。北大不是自己产下的,不是自己的产物。北大是当时那个时代的产物,是中国知识分子精英努力追求自由的结晶。换句话说,北大的传统与中国现代自由主义运动是密不可分的。思想无国界,更无校界,自由主义思想尤其如此。中国的读书人对北大传统的认同,不是对北大门户的认同,而是对北大传统中所凝聚的、所代表的开放的、自由的价值观的认同。如果要把北大传统仅仅归结为北大自己的功劳,或者仅仅归结为北大校园之内的传统,我觉得这是不恰当的。我想,正因为自由主义的思想,没有国界、没有校界、今天在座的才既有北大的,也有不是北大的。非北大的朋友不要因中国过去的自由主义传统与北大有关而拒绝之,北大的朋友也不要因为北大的先辈对中国的自由主义有贡献而自我封锁,唯恐被别人染指。在历史上,北大的传统也一直是开放的传统。胡适先生就说过,他不愿以北大派自居。他通过《独立评论》所结成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同人团体,其中有北大的、也有清华和燕京大学的。即使在这一自由主义团体内部,有信仰民主的,也有倾向独裁的。所以,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仅仅意味着北大对这一传统形成有贡献,而绝不意味着近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非北大莫属。先辈们这种摒弃门户之见、兼容并包的胸怀,不仅今天而且永远有特殊的价值。与此同时,对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作正面的肯定,并不意味着这一传统已经十全十美、不可改动、不可逾越。对这一传统持绝对化的态度是有悖于自由主义精神的。相反,若是对这一传统持一种建设性的反思态度可能更有助于加深对这一传统的理解,有助于我们认真消化这一传统在形成过程中的经验得失。

  剖析北大传统,我们不能不注意其中存在着若干重大的紧张关系。我这里之所以称之为“紧张”,而非“矛盾”,意味着我无意去断定谁是正方、谁是反方,谁对谁错。在一对紧张关系中,也许每一方都有一定的道理。按照多元真理观,特别是在价值领域,两个互相冲突的东西可能是同时有道理的。比如说,是要守旧还是要激进,在自由主义内部,以及在自由主义思想与其他思想之间都有很大的争论。激进和保守的对立在北大、在中国近现代思想界一直都存在。比如对学生来说,如何处理读书与参与之间的关系,这在北大,从五四时代开始,就一直存在着紧张。对蔡元培和胡适等师长来说,心情也很矛盾。他们既想要学生好好读书,更不愿压制学生们关心国是的热情。对他们自己来说,也面临着为学问而学问,还是用自由主义来议政论政的困难抉择。胡适本人就长期处于这一困境之中。他一方面誓言不问政治,另一方面又写下了大量的政论文章;一方面声称愿意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另一方面又以自由主义的旗手著称于社会。蔡元培挑战军阀政府与胡适挑战孙文和蒋介石的勇气表现了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必须具备的现实的关怀。大家都知道,北大是中国近现代自由主义思想的摇篮,但同时,拥护自由主义和反对自由主义在北大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在三十年代中,民主与独裁的争论再次反映了北大学人自由的多元倾向,而且,论战的双方多为自由派。

  除上面所枚举的许多紧张关系中的一部分外,以北大为主要代表的近现代中国自由主义传统,在今天看来,还有一些重大的失误和偏差。比如说,中国知识分子对自由主义的学习和引进是从自由主义的半途中开始的。除严复等少数人外,都是自由主义课程的“插班生”,而不是从自由主义的根本处──以洛克、孟德斯鸠、休谟、斯密、柏克、洪堡、贡斯当、托克维尔、阿克顿等人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开始的。即使是严复也是怀着“先天下后个人、先强国后富民”的中式士大夫的使命感,而且对自由主义抱持着工具主义的态度。胡适的自由主义的思想渊源多半是来自杜威。杜威是一个实用自由主义者,而非古典自由主义者。而像张君劢、储安平的自由主义思想渊源多半是来自英国的拉斯基,这个人与其说是自由主义者,不如说是民主社会主义者。由于中国的自由主义一开始就是从半途起步的,思想根基就难免肤浅,因而难经风浪。例如说,早期的自由主义者们无法在英美的自由主义传统与以法国为代表的欧陆的自由主义传统之间作出区分。他们轻视光荣革命,青睐法国革命,先是以卢梭的思想为自由主义的正宗,后又以具有浓厚的社会主义色彩的新自由主义为楷模,因而极易受到各种伪自由主义的诱惑。那些被哈耶克视为通向极权主义的道路,被中国自由主义者们看作是通向自由社会的坦途。这种基本辨析力的缺乏就已经征兆了后来中国自由主义者命运的结局。有鉴于此,今天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们已经开始自觉地去补上被先辈们漏掉的古典自由主义那一课。

  由于上述的缺陷,近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从一开始就带有唯理主义、科学主义、平均主义的成分和排斥自由市场经济的特征。其中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对经济自由主义的系统的忽略。   在近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谱系中,经济自由主义始终未曾获得与之重要性相称的一席之地。自由主义者们通常对经济问题缄口不语,要么是“均富”、“计划”、“第三条道路”等反经济自由主义的常谈。连胡适这样的大牌自由主义者在谈到经济模式时,也曾对苏俄的计划模式赞赏不已。四十年代的自由主义者在经济问题上几乎是清一色的民社派,高扬“均富”和“混合经济“的旗帜,称颂被哈耶克斥责为通向奴役之路的东西。这一通病至今未有治愈的迹象,轻视财产权与经济自由的偏差至今仍未得到匡正。对比之下,西方的自由主义者(如洛克、斯密、柏克等人)一开始就是从经济角度(财产权与经济自由)切入自由主义的。洛克的自由主义政府学说就是建立在以保护财产权和经济自由等基本人权为政府的根本目的这一命题之上的。同样,二十世纪有重大成就的自由主义者(米瑟斯、哈耶克、弗里德曼、布坎南)无不以其经济自由主义学说为依托。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在所有制与经济体制问题上的立场一向是旗帜鲜明的。

  据我观察,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不喜欢自由市场经济、不愿意研究财产权与经济自由的原因,大概有这样几个方面:一是受“君子不言利”的遗训的影响;二是一些自由主义大家认为经济问题肤浅,学问含金量低,不值得一谈;三是自由市场经济有缺陷、不是完美无缺;四是经济问题不如政治问题和文化问题那么重要、那么紧迫。况且,二十世纪曾是左与右的极权主义疯长的世纪,这也使得中国的自由主义更加无法摆脱极权主义的诱惑。而声称能彻底超越貌似满目疮痍的自由市场的那类极权主义思想对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们就更有诱惑力。这样的自由主义更多地亲近于融入了左翼思想的新自由主义,而不是古典自由主义。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近现代中国自由主义传统在根基处的松软。从自由主义脉络上的半路出家,导致自由主义传统的半途而废。自由主义及其拥护者们一旦失去了经济自由主义的内核和自由市场经济的社会依托,其下场和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中国的自由派坚持的是文化自由主义加上一些政治自由主义。中国的自由主义始终与现实社会基本脱节,从未真正属于过中国的普通民众,基本上只属于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这也意味着,只要自由主义还停留在北大这样的大学围墙内,它就不会有重大的作为。它或许可以成为一种思潮,却不能兑现自由主义的根本意义,因为自由主义在本质上是关于“实践”的主义。

  北大自由主义传统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传为佳话的就是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校长蒋梦麟先生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保守派、维新派和激进派,都同样有机会争一日之短长。背后拖着长辫,心里眷恋帝制的老先生与思想激进的新人物并坐讨论,同席笑谑。教室里,座谈会上,社交场合里,到处讨论着知识、文化、家庭、社会关系和政治制度等等问题。”(《苦难与风流》,文汇出版社)由此可见当时在靠蔡元培先生的人格力量所搭起的人格平台上各种思想、各种流派、各色人等翩翩起舞的盛况。然而,这一平台又是极其脆弱的,因为它是建立在蔡先生的个人的人格力量上的。一旦这种人格的力量消失,这样的平台难免要出现裂痕,乃至最终崩塌瓦解。在自由主义制度上了轨道的西方大学里也许出不了像蔡元培那么伟大的教育家,其原因是那里的兼容并包的平台是建立在整个国家的自由主义制度上的,是靠自由主义的制度支撑的平台。不论谁作校长,这种制度平台的宽容性质也许有摇摆,但不会有彻底的改变。可见,蔡元培先生的贡献既是北京大学和近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骄傲,但其中也隐含着一种悲哀,即他所提供的平台仍然是人格的平台,而非制度的平台。要想使兼容并包成为北大、乃至中国所有大学的办学方针,今天的自由主义者就不能不关心如何把过去支撑兼容并包的人格平台变成将来不随人格力量而动摇的制度平台。否则,即使再次出现建立在人格平台上的“兼容并包”局面在历史的长河中,仍将是昙花一现。

  其实,需要“兼容并包”的制度平台的不仅是大学堂,更是整个社会。今天,我们在这里回顾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并不仅仅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这个传统不被世人忘却。实际上,我们更关心的是这一传统的复兴。复兴当然不是复制,而是重建与发展。其重要目标之一就是在北大、乃至在整个社会中建立起一个“兼容并包”的制度平台。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可能变成一个自由、宽容的社会。在一个自由社会中,思想的市场当然也是自由的市场,各种思潮都应有其一席之地。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思潮当然也不例外!回顾历史,北大从其孕育时起,就与中国的自由事业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没有自由的时候,北大的使命是争取自由;有了自由的时候,北大的使命是捍卫自由。这不仅是北大传统的使命,而且也是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的使命。

(本文是根据作者应北大百年同行会的邀请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七日在北京大学所作的演讲整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