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天涯》2001年第四期
    
    一个上海白领的心里话
    
    佚名
    
     不想和任何人吵,我只想说说我的苦闷。
      我的祖辈是农民,而且是佃农。父亲一辈完成了农村包围城市的历史使命。由此我从小生活在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也许是祖辈的生活太艰辛,他们有的在我出世之前就走了。最后走的外婆也是在我还不大懂事的时候离开人世的。也许是父辈们自小生活太苦,他们给予我很好的生活。从小吃鸡蛋牛奶长大的我,几乎对祖辈的生活没有任何感性的认识。和很多人一样,只是因为自己从小学业优秀,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同样也觉得自己有很大能力,认为自己可以先实现自身价值,然后可以指点江山,可以济苍生。这是我大学没毕业之前的想法。
      读研究生时,开始关心一点时事。但基本是围绕如何实现自身价值这个中心的。我关心财经,关心国家对研究生的就业政策,关心别人的成功之路。对那时的我来说,如何会想到农民?除了看到农民工,有点鄙视他们素质底外,没有其他的感情。毕业后,工作十分顺利,但是随年龄的增长,心里有一种苦闷与日俱增。苦闷的种子是在学生时代种下的。我有一个姨和一个伯伯还在老家。伯伯依然是农民。平时都是他们到城里来,我的表妹和堂兄来和我玩的时候,只是羡慕我,我没有想了解他们生活的欲望,因为他们的生活在我眼里是低级的,不值得花精力去研究。值得研究的只是成功人士的生活经历。在研究生的一个假期,姨妈生病,我去看她。那是一个内地小城,不富裕,但也不是很穷的地方。但是我第一次去,第一印象是觉得那儿和上海是两个世界。我和姨妈拉家常,事实上是很有隔阂的。我对于他们哪儿都舍不得花钱很惊讶。我说她应该多买些补品,她说没必要。我不理解。姨妈说:“我还算好的。还有劳保,看病不用花钱。我们单位里有个临时工,生了癌症,没劳保。就在家等死。我们劝她去看病,她死都不肯。她说她反正是要死的,不如省下医药费留给儿子。儿子以后没娘已经可怜了。可无论如何要他去读书,不能象她没文化,苦一辈子。”我听了很震惊。在这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阶层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我从没考虑过这样的人有多少在中国,从没考虑过比他们更苦的人怎么办。表妹也和我说她们班有个男小孩,家里很苦,为吃肉被父亲打了一顿,后来得了绝症快死了,家里煮了一锅肉给他吃,他不吃,说省给父母吃。
      从姨妈家回来,我好象知道了一点生活的另一面。回来后和父亲说,父亲淡淡地说这苦的人在上海也有,只是你从不接触,从不注意而已。后来我就开始注意这些人。从此我的生活就不踏实了。有一次我跟别人开始算最低生活费究竟能怎样打发一个月的基本开支。有人开始嘲笑我:“你以为上海人都去超市买净菜呀?”然后我去好几个菜场逛了一圈,发现即便是在菜场买菜,那点钱也不够。终于有人开导我说:“下岗工人不会去买上市菜的,人家是趁收摊时去检点菜边儿。”我再次去考察,发现真是这么会事。我开始于心不安了。平时我上下班经常打的。后来我决定能挤公共汽车就挤。
      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有两个女工在说话。一个说:“我们厂算是好的,每个月还发六块钱车贴。”另一个说:“是啊,现在还能发车贴真不容易,我们厂早停发了。”我听了真的很难过。平时我坐空调车,已经觉得自己很艰苦奋斗了。可是在有的人心中六块钱的车贴却是如此重要。
      我经常和父亲讨论这些现象,父亲总是说:“这还是在上海啊,内地的,老区的农民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惊诧于我的生活和这个国家大部分人的生活如此脱节。我的工作很好,也可以算是实现了自身的价值,我的每一分钱都来自工资单,按说没有一分黑钱,都是自己挣的,但我越来越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劳动的成果。
      我玩得来的哥们都很优秀,薪水几乎都在八千以上。三四个哥们聚会一次花掉上千元是稀松平常的事。一次聚会,点的菜多了,一盘蛋黄炒蟹没人吃,我坚持要打包。哥们不能理解。但还是打了。第二天我跟他们说那盘菜拿出来吃呀。有个家伙说忘记放在冰箱里了,坏了,扔了。我竟然很激动,跟他们说去菜场检菜边的人,跟他们说在乎六块钱的女工。他们不说话了。最后有个人说咱们挣的都是血汗钱,每个月都交一两千的税,也算是对得起国家了。但我心中的沉重感还是没法消除。
      还有一次我的一个下属在公司里说现在请钟点工很合算。他请了一个钟点工每个星期来一次,一次两小时,擦马桶,洗浴缸,窗户,拖地板。两小时一刻不停,才付十块钱工钱。我说你小子太剥削人了吧。他说你才不领行情,我算给的多的了,不信你去钟点工介绍所,一两小时十块钱,保证一大堆下岗女工跟着你跑。
      我无话可说。这就是在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之一上海,很大一部分人的真实生活。那么这个国家中大部分人是怎样生活的呢?他们的思想是怎么样的?他们难道不值得被了解吗?作为这个国家中有知识的一部分人,难道没有义务去了解他们吗?那么不了解一个国家的真实面目,光靠喊着民主就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吗?
      我相信我周围的人都是些心地很好的人。为什么他们很少想到底层人的疾苦?不是缺乏良知,而是缺乏感性认识,缺乏提醒,包括我自己。象我这样成长经历的人应当不是很少,而我们从一进小学开始,就和这个社会的真实面目隔绝开来。难到没有必要补一课吗?如果我只呆在漂亮的写字楼里,每天上下班打的,业余去蹦级,去茂名南路的CLUB找点刺激。去和平饭店搞搞聚会。在巴黎春天购物。那么我不会感到什么苦闷的。我只会踌躇满志,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我是这个国家的那一部分精英。可是,我看到了,而且我相信更多的我没有看到。所以我没法心安理得地自我陶醉。
      我认为去艰苦的地方锻炼,没有错。而且我觉得毛泽东曾说过要把作家都搞下去体验生活,否则写不出东西来的观点是对的。大家都可以看看现在银屏上都是些什么?除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有多少是为这个国家的大多数服务的?不是说不要那些才子佳人,但可以少一些吧?毛泽东早年的成功应该是和他当初去农村调查,办学习班是分不开的,因为他那时了解中国。要不然,其他人怎么没提出农村包围城市一说呢?
      网上各位应该是中国最有知识的一部分人。很多人以后都会独当一面的。事实往往让人哭笑不得。当我们有良知的时候,没有能力做些什么。等我们有权力开始为别人服务的时候,良知已经开始消磨。如果我们有对底层的疾苦有切身体验的过程,是不是会在做事时多为别人考虑。是不是可以延缓良知被消磨光的时间。这是在主观方面的收获。在客观行事上,也可以从实际出发,多做一些有益的实事。
      另外,光靠精英是没法改变中国的。要全民自觉。要知道内地农民的很多思想是比较保守落后的。光靠精英将民主,是没法真正实现民主的。农民当中有多少是真正知道民主的?大邱庄就是一个例子。如果精英们肯下基层锻炼的同时,能给农民们送去一点民主的思想,这同样是一个收获。
      最后,我只是说去艰苦的地方锻炼是一种途径,不是唯一的途径。如果网友们有更有效的途径,欢迎提出来讨论。让我们能真正地探讨一些建设性的问题。而不在无聊地发牢骚。这也许对我们以后能真正地为这个国家做点实在事有益。
     一听(网友):大多数白领不是不关心底层的人民,而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这些人民。五一前我们单位募捐,名堂叫“帮忙贫困母亲”,可能是母亲节快到吧,大家都捐了,但我留意到几乎每个捐钱的人都会咕哝一句:“这些钱真能到贫困母亲手里?”(或类似意思的话。)
      前段时间要“拉动经济”,舆论就拼命鼓励人们消费,鼓励人民吃喝玩乐,鼓励人民炒股票,教育人民怎样奢侈,怎样腐化。广州一个楼盘居然用黄金镀外墙,声言凡骑自行车、摩托车者恕不接待。这一些与底层人民的生活,简直是两个世界。
      不过,中国人很多都是“憎人富贵嫌人贫”,对富的妒嫉,对贫的嫌弃。在我周围的广州人,很多说起下岗工人都同情,但说起讨饭的都嫌恶,报纸也常登载某某记者跟踪乞丐,发现他们讨完钱后,换上西装上酒楼之类的报道。
     中西医(网友):看了这篇文章,我很心痛。
      不是不知道现实,只是一直在努力忘却。
      看惯了身边人的奢侈,看惯了底层的艰难,麻木早已是唯一的感觉。
     Zztt(网友):你说的情况我也知道,我也是大学生,不过家里条件也不好,你开始不知道的那些情况我都知道,我觉得你不必不安。该你的你就该拿,我希望你不要熄灭你今天,对于穷苦人的那种关怀与同情,我希望你能强大起来,那是你的会有更大的力量去帮助他们,同时也是帮助自己。
     云起雪飞(网友):五一节回家听一朋友说他们公费出差去大连,12人坐船,要全买成特等舱的,亏得售票员说特等舱总共才4个。听着我还不能骂呢,因为都是很熟的老朋友。我坐船能买到座席打半价已经是谢天谢地了。钱就那么给花掉了。
      去服装市场转,见扛包的脚夫,背两大箱子从楼上转楼下,再送车上来回二十多分钟,多远的路,总共才挣一元RMB,不抵我半小时上网钱,又怎么样呢?
      看了一路心酸,回来照玩不误。都有良心啊,可是中国人太穷了。中国人太多了。中国人太落后了。想管,管得过来吗?不是肉食者们谋之么?他们谋在哪里?
      谋到自己钱袋里肚子里了。
      而我的学费还在靠银行贷款。
       毛泽东那套其实很有道理呢,怪道老爸到现在还叨念着那个时代,可惜实施起来不行,等中国素质再上升二百年,进了共产主义社会再试试吧。
     麻线(网友):看的麻木了。
      我的一个同学,和他的男友很相爱.可是自从取消福利分房后,两人一直为了婚房而拖着.前不久男友的母亲得了乳癌,为了省下儿子的结婚钱,母亲就那样瞒着病情,直到死.
      一位朋友为了赚钱,想尽一切办法去了韩国,最后手致残,但还不愿回来,因为没有赚到钱.
      农村如此大城市也如果.
      我只能说您真不错,没有一点有钱人高傲的嘴脸,没有一点先富起来就自觉高人一等的感觉,并且还用您有限的财力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敬佩您!
      风清儿(网友):我们的父辈都是从贫穷的生活中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的,对他们而言,节俭不是耻辱,是习惯。而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而言,节俭似乎成了良心大发现,不过真的希望这种良心大发现在更多的人身上出现。
     wf6251(网友):30多年前,成千上万人死于印度比哈尔邦的一场严重饥荒,印度教育家桑吉特在此时决定了自己的终身事业,他认识到,这种灾难不会发生在城市,只会发生在农村,不会发生在官员身上,只会发生在普通百姓身上。1972年,他成立了社会工作与研究中心,该中心被人称为赤脚学院,赤脚应是贫穷、底层、草根的意思吧。此后他一直生活在第洛尼厄,印度极穷的村庄之一。 现已经为没有受过教育的两代村民开展了培训,使他们成为卫生保健人员、太阳能工程师、手泵机械师和教师。现在赤脚学院在印度已有20个中心。(NFZM新生活文集)
      上面一段资料是前几天看到的。而我从一年前起就在日记中不断告诫自己:我要站到底层人一边去,我要为他们而努力。也许我改变不了腐败横行、钱权横行的大环境。但我想我将尽我所能去改善更多人生活,起码不止我一个人的生活。
     我曾经对其中一些自命为自由主义者的高叫自由民主的所谓精英倾慕不已,但我现在已经渐渐远离他们,在我心中,他们中除了极少数真正的精英外,大部分是些人云亦云的虚伪的家伙,他们所要求的大部分只是他们自己的民主和自由罢了,以及那些已经站到所谓权贵阶层那一边的名经济学家、名思想家、名高官等等。还有些孤云野鹤般蹦的、泡咖啡厅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小资。我不想这么做下去,我不甘心,或许过去的我会接纳甚至极度渴望这种逍遥舒适的生活方式,但我想现在的我不会了,看的书越多,看的事越多,看的人越多以及思考的越多,我就越来越清楚真正的欢乐从何而来,为了追求这种真正的欢乐,我愿意做赤脚,真正的融入他们中间去。我想我并没有什么牺牲或者殉道的悲壮,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良心,并且我找到了一条真正能让我充实一生的道路。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会笑话我天真抑或称我为大言不惭。
       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努力去做。我知道这会很难,现实中存在太多太多的压力。我不想描绘什么宏伟的蓝图,我只是让自己从每一块砖头开始搬起。
       很长一段时间里,思考时,我不断感到挫折,感到无望,感到无力,有时想:干脆就老老实实的作一个小资吧!但走到今天的我已经不会甘心了。我不断感到自己知识的贫乏、思想的局促以及太多太多的不足,所以我在不断弥补,希望能从各个渠道获取养料。
      Vick(网友):来天涯这么久了,看了好多文章,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真正能给我感触的却几乎没有。(我不是在有意贬低那些好的作品,毕竟有很多也是心血之作)
       我是农村来的,我还在读书,进行着所谓的求学。我曾经发誓说我不属于农村,因这样的誓言我还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赏,包括我的父母。我现在花钱也很随便,虽然也不是很多,但对那些下岗的困难的职工来说也许是个天文数字了。!!!!我不是用的自己的钱,我的父母就在没日没夜的忙碌——为的都是我在外面过得“好”些,我也一直心安理得的,我总在自己心里说,我会努力还的。可我发现我根本就还不了的,我都在做些什么了。拿着父母的钱,在网上做些无关痛痒的事,看别人的谈情说爱,聊一些有时候自己都搞不懂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也许也对这个社会没有任何的益处,就是在浪费社会的财富积累,我花了比同学多一倍甚至更多的钱。。。。。虽然我在这里找到了我认为是我最好的朋友。
       现在我得说 再见 了,朋友在心里也可以念的,我有一种负罪感。不要说离开是一种逃避,我是要寻找一种新的路。
     赵楚(网友):前一段李宪源与王怡讨论底线问题,我想,这里或许反映出左右派真正可以沟通和交流的底线——对更广泛的社会公正的个人关切。至于每个人到底能做什么的问题是很难规范的,但是,保持关注和谈论,本身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Comeonbaby(网友):虽然我才20出头一点,但我在几个地方都生活过,每次生活地点的变化(基本上都是从低向高的迁移)都会让我一阵震撼:原来还有这样的活法!
      我见过一家六口的家庭,4个儿子女儿都20多了,没文化(因为念不起书),所以找不到工作(那个城市体力劳动者过剩,这是现下普遍现象),老头老婆就去菜市上拣白菜叶子,碰上熟人就说是‘喂鸡吃的’,熟人也心里都明白,谁也不会多问,可谁也帮不了他们。
      我也见过初中的小女孩子,每天两个馒头,多了没有,吃的胃出血。我见过。我还知道这其实还不算最惨的。在那里象她这样的多了。
      我还自己在山区的小学里吃过他们的伙食。端上来以前我在锅里看到了,当时我以为是喂猪的,谁知道那是为我们来了还特意加了些棒子面的上餐了。
      我也见过他们学生家里是什么样子。我不想描述了。
      这些我都知道,有阵子我很震撼,但现在我已经没什么说的了。
    
     《一个上海白领的心里话》作者不详,请速与本刊联系。
    
  摘自:《天涯》2001年第四期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