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托克维尔在旅行中

舒 炜

 

来源:思想评论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要把握托克维尔--一位十九世纪上半叶诺曼底贵族的想法,并非易事。中国历史上贵族的风貌在《世说新语》里还有一些生动的影子,但时至今日,"精神贵族"也不过是"雅痞",在作出一种高韬姿态的逃避而已。

更紧要的,是我们自身的思想品质缺乏根底,常受世态流俗的左右。即以托克维尔的两部著作来说吧:《论美国的民主》中译本于1988年底出版,并未见有什么反响;92年刊行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在当时却得到很多人的关注,第三编的几个章节,如"到18世纪中叶,文人何以变为国家的首要政治家,其后果如何"等等,曾被几度称引,这当中自然包涵着沉痛的反省,但更多的却应和着某种保守的气候,托克维尔论述中更富于挑战性的部分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而当托克维尔在中文学术界被冠以各色头衔,如"温和的保守的自由主义者"时,他也就被赋予了一种固有思想形态的特别内涵,他的种种复杂之处--对贵族陈情书的贴切分析、对法国革命之创造性的深刻洞察等--竟无人去细加探究,更别说《论美国的民主》中那些饱含激进意味的论调了:

"如果公民们继续闭关自守于越来越窄的家庭利益的小圈子里,并在其中永无休止地追求这种利益,我们就可以看到他们始终不会产生那种虽然可使人民动乱,但却能使人民前进和革新的强大的大公无私情操。……人们认为新社会每天都在改变它的面貌。至于我,则害怕新社会过于固守原来的制度、原来的偏见、原来的习俗,而终于无所作为。结果,人类停止前进了,自己束缚了自己;人的精神逐渐萎缩,并永远自怨自艾而创造不出新思想;每个人都把精力用于一些小而无益的独立活动之上,看来所有的人都象是在不断地活动,但整个人类却不再前进了。"

而九十年代中国知识界对传统历史的兴趣,又与托克维尔多么地不同。当有人向托克维尔提及基佐比较过1850年的法国和进行国民公会选举时的法国的相似时,他激烈地反驳道:"如果这就是人们从历史中得出的结论,我宁愿看到我们全部的历史都付之一炬"。

托克维尔在与友人的通信中,不止一次地表示过烧书的强烈愿望,他甚至表示,"如果我成了一台制造正确思想的机器的话,我宁可烧了我的书。"而在正式的表述中,他声称的是:"一个全新的社会,要有一门全新的政治科学。"他敏锐地观察到民主乃是平等的潮流使然,置身于这样的洪水之中,参与、思考和不断的怀疑才是唯一"安全"的船筏;秩序、明晰和种种预测不过是痴人说梦,他讥讽启蒙思想家的那套哲学脱离现实,他也陈述自身的苦恼:"一种思维上的缺陷始终困扰着我,那就是我对确定性怀有一种疯狂的、非理性的热情。而每天的经验都告诉我,充斥这个世界的只有可能性和模糊性,我不懈追求的乃是我从未企及的空中楼阁,我无法以失败自慰。"也正是在这样的困扰中,他才会说:"启蒙的时代就是怀疑和纷争的时代。"他相信,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迫使人人都必须去积极行动,都必须去做思想上的辩难;对于他来说,全新的政治科学正如塞维尼夫人关于爱神所说的一句话:"她总是站在起点上"。

由此,我们才能恰切地理解托克维尔对政治的热衷和他的写作,正如一位评论者在研读托克维尔探访美国所写的一些笔记时所说:"这些笔记本与其说是政治学,不如说是奇异的经历"。

托克维尔鄙弃当时的哲学和历史书籍,但对各种游记情有独钟,对他乡异地抱有强烈的探索热情。尽管身体不好,他仍然随时准备着行动上和思想上的启程,他在英格兰和爱尔兰的旅行札记就极具价值,而他的两部大作其实也是在旅途之中构思的,--关于《旧制度与大革命》,他写道,"我一边穿越索伦托的群山,一边开始寻觅主题"。对于他来说,流动不居、积极的行动和经验才构成生命的主体,才产生疑问,迫使人置身于不确定的知识状态当中。而当他说"身份平等的逐渐发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时,与其说是在指明一个趋向,不如说是在探测一条动荡不安的奇异旅程,他以各式各样的问题作为著作的章节也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需要进一步追究的是,对于作为一名天主教教徒的托克维尔来说,这条旅程通向何处?其中真实的"天意"是什么?

本世纪的法国人雷蒙·阿隆曾撰文讨论托克维尔的历史观,他道明托克维尔在内心中乃是一位贵族,"他不厌恶地位平等,但惧怕使人服从的奴隶性。他害怕对舒适的专心致志会在独自操持庸俗小事的人们中传播这种卑贱的精神。"托克维尔的精辟之处正在于此:平等精神的传布导致了民主的状况,但并不一定会产生与之相应的民主制度或自由制度,一种民主的专制主义倒是颇可预见的:

我看到一群难以计数、彼此相似和平等的人在不停地忙碌,以取得渺小和庸俗的欢乐来充实灵魂。他们每个人都独居一隅,不关心其他一切人的命运;他们的孩子和私人朋友构成了他全部的交际环境,至于他的同胞,他虽在他们的身边,却视而不见;他接触他们,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只是为了自己而存在,如果说他还有一个家庭,那可以说他至少不再有祖国。在这些人的头上,有一种强大的监护权力,负责保障他们的生存,照管他们的命运;这种权力是绝对的、无所不包的、卓有远见的和温情脉脉的。这种权力如果象父权一样以把他们培养成人为目标,那就类似于父亲的权威。然而相反,它竭力所为的却是牢牢地把他们固定在童年时代,它让公民们享乐,只要公民们只是想着享乐;……而那条自由的不确定的旅程就此被切断,人类的成年被永远推迟,陷于这一状态的人也就注定了受奴役的命运,他生命中的火花仍会闪现,却日益微暗。"

我们甘愿如此么?这就是"天意"么?总是身处于行旅中的托克维尔对此会作出怎样的回答呢?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现任职于北京三联书店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