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的路上——海德格尔的存在与老子的”    
 
 
 
叶秀山


 
   
编者按:个别希腊字无法显示,请读者原谅!
    
    
   
中西哲学不仅需要比较comparison),尤其需要交往交流communication);比较重在分析观察交往重在体会理解
   
欧洲的民族是哲学的民族,自古代希腊以来,以概念、判断、推理的结构方式,使哲学成为一门科学爱智者???),成为哲学(家)???)。中国古代的爱智者始终是思想家,而不是专门家scholar scientist)。古老的东西方民族在哲学上遇到的当然是相同的问题——宇宙、人生的本源性问题,但它们的把握方式、因而它们的历史发展是不同的。
   
欧洲的哲学思想,从近代以来,集中反对形而上学,即对那种把哲学作为一门科学而以一般的概念体系来结构,感到不满。于是有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通过对理论理性的工具的批判,划出知识的界限,揭示形而上学的虚妄性,重新确立理念在本源性思想中的地位。康德这个思想路线,经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发展为现代胡塞尔之纯心理之现象学。胡塞尔认为他已在根本上揭示并恢复了柏拉图理念论的本意,他的生活的世界,就是理念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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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不是我们科学研究对象,我们就是生活”“在世界中。我们对世界意识,不是对象性的概念;对象性思想方式的克服,也就是形而上学思想方式的克服,事实上也是欧洲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传统思想方式的克服。胡塞尔晚年所谓欧洲文化之危机,即对象性思想方式之危机。
   
然而,胡塞尔的现象学仍以建立一种与一切对象科学完全不同的人文科学为目的,因为它排除(括出)一切对象性经验,故为最严格之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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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桌子,固不需明析桌子诸经验之属性,桌子这个概念亦非由此众多属性归纳而成,故桌子并非种属之特性(物之性),而是理念(观念);理念先于诸种属特性而出现,但毕竟与物之性有多种纠葛。诸种理念要构成我们的生活的世界,仍需一个体系,以理念体系代替概念体系,终也并非探本求源的办法。人们不要忘记,在这是桌子这个命题中,桌子之前尚有一个字,它比桌子理念更根本。推而广之,它是比一切理念更根本、更原始的Sein Being)。胡塞尔说,我们睁眼看到的这个世界,是理念的世界,海德格尔则说,我们所看到的最本源的世界是存在的世界。世界向人(Dasein)显现(开放)为Sein理念固不是经验意义上的概念“Sein”也不是经验意义上的对象性物质性物质是永恒的,但理念“Sein”都是意义Bedeutung),只对人(Dasein)开放。世界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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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念有名存在则为无名无名有名更为本源。
   
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强为之名曰§25
   
此处所谓,很像古代希腊之“???”,但是“Logos”意义下之???,而不是Logos原意为,但不是计量工具意义下之,而是本源性的,是世界向人显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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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文为“*,为(敌)人走在路上的意思,是对方我方显示出来的路,但又非静观之客体性(对象性)的,而是要来攻打偷抢我们的路线是天地向人显现出来的见到”——“在金文为“* ”,以目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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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sein)都是世界的一种本源性关系,都是世界向人显现出来的一种本源性的意义
   
不错,天下本无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但天地也已向人显示了最本源的,人总是依天时、地利来做自己的工作的。
   
然而,人筑出的路是可以改道的,天地向人昭示的最本源性的却是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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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1)老子说,流行的、通常的”—或主要是指儒家之道,固可曰道,但不是常恒;当时流行的、通常的”— 或标志社会地位之名分,固可曰,但不是常恒。扩大来说,经验的,都不是恒常的,不是本源性的。所以第二章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经验的美、恶和善、不善是会转化的,王侯将相的名分也不是长久的。天地本无名(分),人命名万物以使万物成为万物。天地本无名,所以无名而有。都与相应。天下万物皆有名,只有无名。所以在老子看来,名分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永久的,于是正名非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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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常无名,朴。§32)这个比喻在古代是很有说服力的。有点像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无形(无器形),无名。,但却是之本。故为万物之本,无(名)为有(名)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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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真无,不是字面上的,不是经验上的,也不是萨特的意识。古代原子论的虚空???)仍是一个始基???),原子虚空相生而成宇宙。无名为无名之器,非器空(器),是为(盅)。道冲而用之或不盈§4),因其而能容物。这是古代对于的想象,是一种比喻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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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今,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今冥今,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1道之为物,不必拘于字面,但为无名之物,有而无名,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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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经验之万物,万物皆,为我所用;为无名之,似有(物)而无(名),所以说是恍惚,但却为万物之本,亦为为一种显现世界向入显现,显示,指出固非,故不为人,然”“引导人的活动。人既不以主观之好恶(欲)、也不以既成之定分(礼)行事,人依而作,故老子倡无为之说。无为不是字面上的无所作为,而是强调非,乃。不为宫室、器皿、华服、骏马而为,亦不为而为;去人之为,得道之为,去有限之为,得无限之为,故无为无不为。
   
海德格尔之存在,老子之。海德格尔乃是拟哲人眼光来看存在去蔽,则,这是从古代希腊以来欧洲入追求的理想境界;老子设以常人眼光来看,则深不可测,玄奥不透。存在在知识上无以名之,所以也应是(不明),知识无法使存在意义”“显现(明)出来。无名,因而用经验之范畴不能把握,无名,为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无名,不可”“。然而,无名真无无名,是谓妙有,这当是后人发挥出来的说法,但无名实即为,为存在
   
至此,可以看出,人类在体察本源性问题时的一种相同的倾向:(无、否定、使无)一切既定之,以求各种名分(万物、社会)出现之前之纯然境界。对这种境界之别,说明了东西方文化关于的观念的不同。存在和道,对经验的人来说,深不可测,晦暗不明;但对Dasein来说,或对有Dasein意识(觉悟)的人来说,则如柏拉图洞穴之喻所谓,乃是透明、无隔、无碍之境界。我在世界中,我与世界同在,存在邻居诗意地存在着。“Da”如一道光线,照亮了世界之。人在上。开辟着”“导引
   
对经验的人、普通的人来说,因存在无名,因而是不透明的。世上若无尊卑、长幼、高下、贤愚、善恶……之分,则可谓可辨什么?辨认万物。如万物无名只有恍惚之,则无从辨认,故无名实为无知。在本源性层次上的无知,只有圣人能做到,故 大智若愚。《老子书》第20章所述,就是圣人众人之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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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固不仅是感觉意义上的印象形象,而是世界显示的征兆sympton)。指示着。深山结庐,湖上泛舟,秉烛夜读,都是山山水水提示了人,我们才去作渔樵耕读的事。世界不是暴虐之君主要我们服从,世界也不是柔弱之婢女任我们驱使,我们在世界中,我们是世界的一个部分。我们所作所为,并非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世界,而是在世界向我们的提示下,做我们的工作。
   
世界的提示(index)使人做事有依据,但依据不是名分,不是事物的概念理念。不是小人小人之责,君子君子之事,因为天下本无定名、定份。但人又不是随心所欲的,人的行为要有,即要有依据。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老子的时代,没有“Nature”意义上的自然,所以不是说之上(或之外)尚有一个自然。这里的自然是为本然别无自身以外的自然自身自然。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从无名而不是知识对象之Nature而言,老子的自然与海德格尔理解的“???”相近。但由于海德格尔的思想以Dasein为中心,而Dasein又是时间性、历史性的,所以海德格尔的“???”生长???);但老子的则是不自生的(§7),不(自)生,故不(自)灭,才能天长地久,才能长生。生万物,而不自生,即不是生出来的。母为子(万物)命名,但不自名,无始无终,是为自然自然者,重在一个字。这样,老子的不是从Dasein立足点来看,而是从普通人的立足点来看的。比芸芸众生长久。无时限性无时限性自然,而又不是科学性、知识性、对象性的Nature,所以它是古人带有原始性、想象性、幻想性的思想,而不是今人的思想。从海德格尔的眼光来看,也许问题仍出在Dasein的意识不够明确。这就是说,老子已有存在的意识,但并未追根于Dasein,提高到Dasein的意识。不是抽象的、概念性的规律,也不是由Dasein照亮了的世界,但却同是本源性的、引导众人生长的意义的世界。海德格尔的存在,是在主体性原则(这是欧洲哲学思想之核心)经过长期发展以后的本源性意义;老子的,则是主体性原则未得到充分发展的一种本源性意义。前者是后主体性的存在论,后者为前主体性的存在论。
   
后主体性的存在论,人为DaaseinDaseinSein属于同一个层次,世界同在,所以Dasein为明、为显;前主体性的存在论,不属同一个层次,故为玄,为隐。道隐无名§41)。这里老子的思想使人想到赫拉克利特。乃知识论(广义)上的问题。西方哲学以知识为发源,中国古代思想,则直接从存在问题入手,故在知识论上追求之理想目标,显隐、晦明各异。
   
老子说,标出§21),都是世界为我们打开的最为本源之,有迹可寻,有象可见,虽精微而为本为真(eigentlichauthentic)之境界,尤其最后一个字,指出为一种可靠信息message),预示着新世界的来临和万物之生衍不息。宇宙为熊熊之活火Logos活火燃烧之。天地向我们展现着这个,预报着世界之进程。人要读懂向我们展现的(道),懂得天地这部大书的意义,人体会着天地(世界)让我们体会的意思,人的语言说着天地(世界)所告诉我们、让我们说的。逐渐地,天地之说话言说通用一个汉字,亦并非无因。我们知道,古代希腊的Logos来自动词???,它原意也有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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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揭示出道出天地向我们显现出来的SeinSprache是一个层次的事,相通。语言存在,这是海德格尔的比喻的说法;老子的,却行无言之教§43),是静默的、沉寂的,但在某种意义下,沉默是更为深沉的,这也是海德格尔的意思。无言而教化万方,因为天地已向人显现了它的意义。天地万物都在向我们什么
   
有一点仍然是共同的:人读天地(世界)这本大书,体会阐发它所提供给我们的意义。古今、中外人人都在这本书,体察它的意义,因此古今中外的人都能够而且需要交流读这本书的心得。我们与日月山川交往他们向我们些什么;我们与前人的作品(包括文学作品)交往他们向我们些什么,我们也以我们自己的工作(包括文字工作)向后人说些什么。我们总是在与包括前人、后人、洋人在内的他人”“交往,我们总是在交往的路上。
   
(选自《思··——现象学和存在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8812月版》
   
注释
    ①
海德格尔:《论人道主义》,熊伟先生译文。
    ②“???”
见赫拉克利特残篇,而“???”则最早见于柏拉图的著作。
    ③
海德格尔:《哲学的终结和思想的任务》,收《存在与时间》,英译,第56页。
    ④
柏拉图的回忆说,也可以作逻辑必然之推理知识一种古代神话式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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